大婶扯嗓子:“道歉?我道哪门子歉啊?”
佟山走了过来,问俞英发生了什么事。他身形高大,鼠毛灰色外套里面裹一条藏青色围巾,说话时非常沉稳,一眼看得出来,不是能被轻易打发的人。大婶审时度势,趁这两人说话,立即转身隐入人群中。
俞英要追,佟山扯住她,“别追了,谁知道她什么来头,不要惹麻烦。”
“她什么来头?就一个破退休老师!”
佟山意外,没想到她认识那人。这不是新仇,而是旧怨。
“你以前老师?“
“我没有这种烂人当老师!”俞英脸色阴阴沉沉,“是俞云。”
这些年过去了。能够让她失控的,也只有俞云。
身旁不住有人跟他们俩擦肩而过,拖着箱子的,提着包包的,磕磕碰碰撞到他们身上。站台工作人员不住催促,让大家快点走。“哎,那两个,别光站着!很危险!”
俞英像被暴雨彻底淋湿的树干。佟山知道,晒干后,她又会蹭地燃起猛烈的火来,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一肚子愤懑、难过,不知如何发泄,只忿忿转了身,走向出站方向。佟山担心她,一路跟随。
她只是顺着人流走,到了车子等候上客点,上了车,佟山拉着车门,也跟着上车。他以为俞英会问为什么,会让他别跟着,但她没有。细细的雪扑到她脸颊上,冰凉冰凉,但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俞英看着车窗外宽阔大马路,看那些粗壮的树干飞快往后退。她也像一截木头,枯坐着,突然开口:“我回酒店。”
“我送你回去。”
“放心,我不会自杀。我死不了。”她咬着嘴唇笑,像鬼魅,“真可惜。为什么留在世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俞云呢?”
佟山不语。
车厢内开了暖气,有种沉重干燥的安静感,坠在二人身上。导航声是卖萌的童音,此时听来却有种跟此刻内心错位的荒唐。
俞英突然开口:“你会粤语吗?”
“不会讲。”
“听得懂?”
“……一点点。”
俞英又安静下来。在这片刻中,佟山忽然想明白,她内心积压了许多情绪想要释放。她要说出来,但不愿让司机听到,也不想完全让他听到。他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几根手指。
她的手指尖是冰凉的。她并没松开。
半晌,她开口,慢慢地用粤语讲:“俞云死的时候,我很想恨别人,因为这样会让我好受些。但我不知道可以恨谁。我应该恨刀疤吧,但难道嫁给刀疤,不是俞云自己的选择吗?尽管夜深的时候,我时常想,为什么有机会念大学、在大公司光鲜上班、下班后舒服地喝着小酒的人,会是我?明明我们俩当中,俞云才是那个天才。”
佟山听懂一半,没听懂一半。
“我跟俞云的人生,本来不该有这样的差别。”她安静半晌,“后来我想,如果我要恨一个人,那只能是俞云初中的班主任。”
佟山明白刚才那大婶的身份了。
“你知道吗?俞云小学时很聪明,很可爱,是个玉石一样通透漂亮的女孩子。她跟我上同一间初中,她念重点班,而我没有。人们说我是天才,不,跟她相比,我就是个凡人。只是天才总有天才的个性……喜欢不喜欢一个人,都挂在脸上。当时,大家都讨好班主任,就她没有。”
当后面她因为头发营养不良天然金棕色,被人说她染发时,班主任不相信她。当后面她在校外给一个陌生男人指路,被无聊同学造黄谣,说她被大叔包养时,班主任斥责她。也有同学相信她,跟她要好,但很快也被编排上各种谣言。若是女生,会被说俞云给她们介绍大叔,要是男生,会被说俞云给他们介绍富婆。渐渐地,再没人敢跟俞云一块儿了。她被班主任为首的整个班级造黄谣,并集体孤立了。
俞云向来是个要强的孩子,这事从来不让外婆跟姐知道。她拿着伪造的成绩单,继续在母亲跟前制造优等生假象。当俞英发现她经常不上学时,已是俞云中考前夕了。一切都来不及。
一个天才,就这样被毁了。
“我比俞云幸运的地方在于,我遇到了郭老师。”
佟山不断给她反应,仿佛听懂了似的。 “……挺好的……是,我懂。嗯,你说完了?”
“说完了。”俞英看他,“听懂了吗?”
佟山说:“你希望我听懂,还是希望我听不懂?”
俞英想了想:“我没想好。”
佟山说:“那我说个你听得懂的。”
他说,他资助过很多贫困女孩儿,供她们念书。其中有一个考到广州读大学,毕业后说要请他吃饭。“她叫我……什么长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