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英怔一下。
这么多年,她在英妈的挑剔嫌弃中长大,自己从最初的自我怀疑,到后面自信至狂妄,中间那段路程,多亏了当地图书馆的库藏。尽管如今她屡屡被现实收拾,但突如其来的亲妈认可,让她这张日常怼妈的嘴,忽然被堵上。
她迅速定神:不,她已经不是需要母亲认同的小女孩了。
英妈浑然没意识到俞英的心理变化,话题转回骂男人上,接着便表态,自己找天要杀回广东赚钱。
俞英想,这个女人可真是生机勃勃。
电话里听来,英妈的声音跟俞云有点像。
这也是俞英跟她再没感情,也总忍不住要跟她通话的原因。
俞云……她多久没听过她声音了?
思绪又回到那个夏日。
那个夏天,发生了太多事。那个晚上,她离开佟山家后,接到外婆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外婆说,俞云不见了。
俞云那段时间很叛逆,隔三差五不回家睡觉,外婆早已习惯。俞英打电话回家,她骂骂咧咧地告状。如果俞云只是一两天不见人,她是不会特地打过来的。
俞英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
后面的事情,在俞英的记忆中,既清晰又模糊。她记得自己赶最早航班回去,报了警,最后在一个外号刀疤的男人家里找到她。刀疤是光头手下的人,捅伤光头后躲了起来,俞云一直陪着她。
刀疤进了监狱。
为此,俞云再没原谅过俞英。
她说,俞英自己得罪了光头,拍拍屁股就走,留下她在当地,一直被光头骚扰。是刀疤哥为了自己,跟光头吵起来,最后将他捅伤。
俞英难以置信:他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自己?
她第一次看三国演义,就不认为吕布背叛董卓是为了貂蝉。在他们这种人眼里,一切都是利益。她是后来听人说的,光头手头管着好几个货仓跟游戏机室。显然,刀疤是眼红钱。
但俞云并不这样认为。
相依为命的两姊妹,大吵一场,外婆犯了心脏病,送到医院,最后不治。
外婆葬礼上,当着英妈跟钟尤文的面,两人又吵起来。
俞云说她自私,只顾着自己跑到外面,扔下她跟外婆两人。“我被光头骚扰的时候,你在哪里?外婆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
俞英非常震骇,没想过,她一心念书,打算赚钱将俞云甚至外婆也带走,却原来在她心目中,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俞英沉默了,而俞云一直骂个不停。英妈在旁看着热闹,浑然没想到,俞云兴许也是在指桑骂槐,控诉生母在她成长中的缺席。
葬礼结束,俞英错过了入学时间。港中大问她,是否需要延迟入学。
她还是去香港念了书, 但过去那个一心进取的俞英,像被扒了层皮,变得黏糊糊的。在她交换生时期非常欣赏她的教授,现在看她这模样,半开玩笑似的说:你是俞英本人吗?不是被夺舍了吧?
但是对俞英而言,她再没有勇猛精进的意义了。俞云跟刀疤跑了,吵吵闹闹的外婆不在,英妈订婚后眼里只有男人,钟尤文对她来说是半个陌生人。她这个贫穷人家的孩子,早早做好了反哺家庭的打算,转头却发现,巢穴被大风给掀了。
念完书,俞英在当地做了几份工作:在港国企员工、保险中介,后来进入美妆公司 SKIN SHINE 做市场推广,并在那里拥有一段感情。
她仍存着一丝要为妹妹过上好日子而争一口气的心。
然而不久,老家那边传来消息:刀疤的店铺,存在消防隐患没及时整改。俞云在替他看店时遇上火灾,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同葬身火海。
俞云躺在医院,被宣告死亡时,刀疤正在外面赌红了眼,关了手机。
俞英跟老家的联系,彻底断掉。
距离拿到香港永久居留资格还有一年时,她跟男友分手,辞掉工作。电话那头,英妈听说她一心要离开香港,还跟高管男友分手,劈头盖脸骂一顿,说她放弃大好前程。
电话这头,俞英刚喝完酒,打着嗝问:什么前程?我是能在当地买套半山豪宅,还是能嫁入豪门?
挂了电话,她踢掉高跟鞋,换上人字拖,摘下珍珠项链,脱掉小黑裙,将自己套到麻布袋一样的睡衣里。她把脸上的妆容卸掉,痛痛快快洗了个脸。
钻进被窝前,她将手机里丁卓的联系方式、她跟丁卓的合影,全都删掉,然后订了张从红磡到广州东的车票。
从此以后,她是为自己而活的俞英了。
就像南柯在树下做了个梦,俞英回忆完前半生,也就是关朝闻冲完一个热水澡的时间。她从浴室里出来,脸颊红红的。俞英喝完酒,脸色也红红的。两人道了晚安,各自回房睡。俞英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刚灭掉灯,忽然听到关朝闻在外面问:“你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