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英赶到郭老师家时,外面已开始下雨,风刮得呼呼作响。郭老师开门,热情迎她进来,俞英看眼前这头发全白的女人,一时微怔。郭老师给她倒茶,笑着摸摸鬓角:“以前就白了,但我之前染发。后来清清不在,我就懒得染了。”
清清是郭老师的女儿。几年前因车祸丧生。当时俞英去探望郭老师,她抱着俞英嚎啕,好几次哭晕过去。再后来,俞英发现郭老师不光精神有点恍惚,还对自己渐渐产生了依赖,那是一种失去至亲后,将可信任之人视为至亲的依赖。俞英在郭老师看自己的眼神中,瞧见了她对女儿成年后的幻想与展望,以及对亲密关系的憧憬。
俞英正相反。除了俞云外,她无法接受跟其他人的亲密关系。外婆不行,钟尤文不行,甚至亲妈也不行。
她逃开了。
一逃就是两年多。
这两年多,她从其他人那里打听郭老师的消息,给她汇钱,给她寄东西,唯独不去探望她,偶尔打个电话,也在两分钟内匆匆结束。这两年多,她心里有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说,这对郭老师学会独立有好处,另一个小人说,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行么?
俞英以为隔着两年多,会让两人变得生疏,但一来到郭老师的家,过去那种熟悉感瞬间填补时间带来的空隙。郭老师说,这房子是老家的一个学生给她住的,学生还给她请了阿姨。“最近阿姨休假没来。一个星期没人打扫了,你将就一下。”
郭老师这么说着,俞英已找到扫帚跟抹布,开始清洁打扫。她打开冰箱,见到还有肉菜,给郭老师做了饭。外面,风声撼动着窗户。俞英跟郭老师拿来胶布,开始给窗玻璃贴米字。
郭老师:“这是在干啥呀?”
俞英像只大蜘蛛一样,踮起脚尖,半边身子趴在窗玻璃上,“广东人防台风都这样,在窗玻璃上贴米字。”
郭老师坐在沙发上,看着俞英的背影:“哎呀,如果清清还在,估计现在也会给我贴窗玻璃吧。”
俞英专注地贴着玻璃,不吭声。
郭老师看看窗外:“今晚你留下来吧,别走了。”
俞英:“我这还有事呢。”
“外面这风大雨大的。”
风声呼啸,使劲撼动这窗户。俞英想,无论怎样,她得跟团队联系上,免得她们担心。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才发现不知何时关机了,怎么按都没用。她对着黑屏干瞪眼:“你还坏得挺是时候啊。”
跟郭老师借了电话,先打回公司找同事查关朝闻手机,再打给她,终于联系上了。外面闪电划过天际,雨越下越大。电话那头,关朝闻听起来好像吓得够呛:“你直接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你出啥事了——”
“这么大一个人,还能出什么事。”俞英背对门口而坐,对着窗外,“对了,我今晚住朋友那儿,等明天天气好了再回酒店。”
“那你小心。”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郭老师说了声“谁呀”,起身去开门。
俞英有点警觉,边跟关朝闻说晚安再见,边把身体朝向门口方向。她听到郭老师在玄关里说:“哎呀你怎么现在跑来了。”
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来看看您。”
俞英手里的话筒没握牢,从手上滑到大腿上。她低头,捡起来,再抬起头时,跟佟山打了个照面。
第19章 南沙之旅,回忆之旅(四)
俞英默默将电话挂上。
佟山掠了掠头发,走进客厅。他发梢跟肩膀上都披了一层水汽,衬衫贴着身体,颇有些风尘仆仆之色。他瞧俞英一眼,目光没离开她,嘴上却应着郭老师,“刮台风了,我担心您,过来看看您怎么样。”
郭老师笑眯眯,走过来跟俞英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学生。啊对了,你们俩都在广州,真该认识一下,互相照应。”
俞英跟佟山望着彼此。
郭老师家另一个房间东西太杂太乱,一时半会收拾不出来,又没有床。她抱着被褥出来,说辛苦他们俩,要睡客厅。俞英跟佟山同声:没问题。
客厅里有长沙发,俞英睡沙发。地上铺了凉席,佟山拥一席薄被躺下。屋里关了灯,郭老师房门半掩,不一会儿就传出老人家均匀的鼻鼾声。外面狂风大作,夹杂着雨声,像巨人咆哮一样扑过来,撼得窗玻璃嘎嘎作响。
俞英睡不习惯。
她刚到广州时,不习惯这边饮食,不习惯潮湿气候,也不习惯动不动就刮台风。大三那年,她才勉强习惯。
也是那一年,佟山到了广州。他有俞英联系方式,但迟迟没联系她。
中山大学正门附近,就是中大纺织商圈,遍布着纺织城、轻纺广场、国际轻纺城等布匹市场。佟山跟着同乡踏上广州,从脏乱差的火车站出来,在摇晃的面包车上抵达此地,意外于马路上飞快穿梭的电瓶车,上面捆绑着比驾驶者身形要大上数倍的大捆布匹。电瓶车嗖地在他跟前穿过,没入远处看不见的城中村里。这些村子藏有大量小作坊,规模从几人到上百人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