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姊依依惜别,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别也许就是一生。阿姊跟着驸马权毅去了袁州,我去了颍州。
我对自己的驸马王勖笑着说,真是抱歉,原本也许一辈子都不用离京的。他竟握住了我的手,劝我宽心,说我以前受过的委屈,他都会补偿给我。
我不曾将以后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却真的在这一刻心动了。谁不知道我和阿姊是烫手的山芋?可他被迫接手了,竟还愿意对我好。
也许老天真的要开始补偿我了。在颍州的日子风平浪静,我们的孩子相继出生,三子一女,也都一天天长大。
宫里的消息还是会知道几分。那个曾救过我和阿姊的异母弟弟李弘,死于我离开掖庭的第五年。再之后,武皇后的次子李贤被立太子、又被废掉,直到永淳二年,另一个皇太子李显即位。
李治终于死了,我满心欢喜,也渐生忧虑。我虽恨他,却也明白只有他活着,我才能继续现在的日子。听闻新皇帝李显年少勇烈,这样的人,不会像李弘一样保护素未谋面的异母姊姊的。
李显很快被废,武太后的幼子李旦成了新皇帝。这样的变故实在太快,快到我开始担心我那同母兄长的生死。许王李素节被软禁了多年,终于在武太后的恩惠之下升为舒州刺史。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我只愿阿兄头脑清楚,不要听从身边人的挑拨,也许可以苟延残喘几年。
一波又一波的李唐宗室遭到清洗,武太后如愿以偿地成了女皇帝。这样的人,阿娘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兄在武周王朝建立的一个月后,被缢杀于从舒州到洛阳的路上。听闻,他的九子四女都被诛杀,只留下不到六岁的四子一女,跟着他的妻妾被关在雷州。
第二年,我的丈夫王勖以谋反的罪名被处死。我们连越王李贞的起兵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在此时自取灭亡?不过是武曌称帝未久、根基不稳,要绞杀所有的李唐宗室罢了。
终归是我连累了他。三个儿子被关在绛州,而我带着十二岁的女儿,又回到了另一个掖庭。
洛阳太初宫的掖庭,比长安更为逼仄。四十三岁的我,又重新在这里见到了四十六岁的阿姊——李下玉。
她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发色早已灰白,看上去竟像七十岁的妇人。看到我,她只是暗暗流泪,不愿开口说话,三日之后,才一点一点吐露着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离开掖庭、得到二十年平凡生活的,竟只有我。她的丈夫权毅恨她连累了自己的前途,又知道她不受皇帝待见,动辄打骂凌辱,连衣食供给都常短缺,甚至远不如我们在掖庭的时候。
她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已有二十八岁,嫁给了从七品的参军李湛然。此次变故,所幸并没有牵连到她。
二十年在宫外,我们并不敢联络对方,我对她的情状一无所知。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从此我来保护她。
在长安的掖庭,我们至少还是徒有虚名的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可在如今的大周王朝,皇帝是我们阿娘的敌人,我们和这里任何一个宫婢都没有区别。像从前一样靠宦官内侍的善心度日,是不可能的。
阿姊还是离开了。她一日瘦过一日,吃不下饭,也总是难以入眠,日渐消沉。回到掖庭不过一个月,她就死了。
我要活着。我不仅要活着,我还要好好活着,要比从前在长安掖庭时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要向大周皇帝投其所好,自然不能仅仅歌功颂德、伪造吉兆,这样的事别人也都可以做。只有把自己变成吉兆,才会得到不可更替的优待。
我偷走了在这里讲经的宫人的几页经卷,在皇帝身边的女官韦氏来到掖庭的时候,告诉了她,总有菩萨日日入梦,似要点化于我。菩萨化身万象,但更多的时候,似乎是净光天女。
武曌为称帝造势,在全国大肆刊印《大云经》,暗示臣民自己乃佛祖化身的净光天女,得位之正不言而喻。
她是净光天女,那我就是净光天女要度化的凡人。
那个韦娘子几分犹豫,我又称她为慈悲之人,名为夸赞,实为逼迫。为了好好活下去,我只能逼她去冒险。一个御前侍奉的女官,就算是罪臣之女,也远比我的境况好,她帮我不是应该的,但我别无他法。
一年之后,我得到了一方绢帕。上面是贤首国师手抄的《心经》,还盖着皇帝武曌的私印。我可以在掖庭好好活下去了,但我永远失去了女儿。她高烧不退,等医佐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以后,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李治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