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里,看着阿兄怒号着奔向慧苑的身旁,那沿着嘴角一路漫开的血渍已经干涸,褐色的斑点紧紧抓着麻白色的中衣。
慧苑的脑袋歪向一旁,左手无力地垂在塌沿,像是昏睡过去了一般。
“慧苑!慧苑!”阿兄抓着他的手,不甘心地喊着。
我怔怔地往前挪步,绕过阿兄、绕过床榻,看到了慧苑了无生气的面容。
握起他的另一只手,手指微凉,仍有余温。
距离指尖三四寸的地方,是一张揉皱了的宣州纸。
我将它细细铺平展开,上面的字迹和内容,都很熟悉。
那是慧苑的字、阿兄的诗。
“空羡梁上燕,一只到白头。”
第一百三十章 元夜
屋外窸窣的脚步愈来愈乱,一声吱呀的推门,我回头望去,贤首国师步履蹒跚地冲了进来。
六十五岁的贤首国师,在看到慧苑的尸身后,跌倒在榻边,整个人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贤首国师的样子引出了这一整日的哀痛,我挪到阿兄身边,靠在他的肩头,也终于哭了出来。
“国师”,阿兄一手扶着我,一手伸向国师,“国师春秋已高,切莫悲痛过度。”
国师哭着摇头,“早知你这样废寝忘食,我又何必交给你音韵训诂的事!”
“国师,慧苑他早已完成自己的愿望。能为国师做些事,他心里是很高兴的。若是没有《华严经音义》一书,没有顶着这口气,他只怕早就……”阿兄别过脸,不忍再说下去。
国师的肩膀仍忍不住颤抖着,眼睛不愿离开慧苑。
阿兄见状,吸了吸鼻子道:“你们快扶国师出去吧,这里也要有人打理。”
贤首国师没有坚持,被侍者扶着出去,阿兄转头和缓地对我说:“你也出去吧,他总要擦洗换衣,你在这里不方便。”
屋外的天气转晴,露出冬日里少见的烈阳,让人的全身都暖融融的。
“相王侧妃,你也……节哀才好。”眼角的泪顺着高耸的颧骨滴在肩上,国师强忍着情绪,对我说道。
我怔怔地看着被静法寺的高墙圈起的一方蓝天,感觉到心里有一处地方被彻底地挖空了。
“国师,我已经许久不去大寺了,现在没有慧苑替我转达,我就在此直言。虽然国师深谋远虑,但……”我缓了缓,直接说道,“安国相王的赢面,更大一些。”
国师对我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并不惊讶,他点了点头,“谢相王侧妃提醒。”
“外面天冷,国师还是早点歇息,我就在客堂等着我阿……等着净觉禅师。”
“除了慧苑,韦娘子还有别的心事吗?”
我浅浅一笑,“谢国师关怀,没有别的事。”
阿兄来到客堂的时候,天已渐暗。他似乎已经收好了心绪,低声道:“七日之后焚化,国师会亲来主持诵经。”
我点点头,“好,那我们一同来送他。”
“各坊快要落锁,我快些送你回去吧。”
“阿兄,永宁坊的韦宅,没有人住吧?”
他顿了一下,皱眉问道:“你和相王怎么了?”
“你也知道阿姊和相王现在的关系,我想避一避。”
阿兄只是思索了片刻,抬头道:“永宁坊的宅子又远又小,你怎么不去住皇后给韦家在崇仁坊置的新宅?”
我无奈一笑,“离大明宫和安国相王府都太近了。”
阿鸾和我共骑一匹马,到了西市口便拴好,两个人一起走在长安上元的西市。
“侧妃已经连着一个多月不出门,也不怎么说话了,平日自己坐着又时不时地流泪。今日总算能出门走走。”阿鸾在我身旁,有几分欣慰地说。
今日我本不愿出门,但看她喜气洋洋,心心念念着长安的上元节。去年上元,她随我进宫赴宴,说起来还没有在上元的西市逛过呢。
我不想让她陪我在韦宅无声无息地过节,干脆撑着无力的身子跟她一起到西市走走。
“今日宫里的人来,你都是怎么说的?”
她抿嘴道:“还是照侧妃交代的,慧苑师父故去之后,侧妃一直精神恍惚,怕在宫宴上仪礼不周,特请告假。皇后殿下遣人知会,说是过完节就来看侧妃。对了,今日相王……”
“相王府的人,替我一概回了就是。”
“侧妃交代过这些,可是……安国相王亲自在韦宅门口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入宫的时候快到了,他才离开。侧妃那时正睡得好,又是连着好几夜失眠,我也就没有叫醒。”
听到他来过韦宅,我的心里并没有波澜,只是觉得愈加疲累,苦笑着说:“无妨,我原本也不想见相王。”
阿鸾小心翼翼地问:“侧妃这是……不打算再同相王说话了么?恕阿鸾说句越界的话,相王待侧妃的心意,只怕是世间郎君里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