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的嘴角粘着胡饼的碎屑,忙笑着说:“玉娘已在煮茶汤了,过一会儿我给你送来。”
他点点头,随口说道:“我记得那年在这里,同你一起烹茶的侍女不是她。”
“她……”我强压下心中疼痛,对他说道,“她已经往生了。”
“缘和生起,成住坏空,人命亦是如此。”
他的声音极微,空着的左手向前轻探,停滞于我的手背上面几寸,我的双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点。
他一时愣住,藏起眼中转瞬而逝的失落,指尖也慢慢蜷缩起来。
我神思微动,深知此时的自己,比往常更需要支撑和安慰。一霎的犹疑过后,我握住了他垂下一半的左手。
慧苑的眸子震荡出层层涟漪,反手用力回握着我。
相互传递的温度和力量,无关算计、筹谋,无关宗族、政事,只是全然的信任。
“孺人!孺人!”
我慌乱地撤出手,起身看到阿来满脸焦急地等在门口,正探身望着屋内。
“怎么了?”我匆匆跑到门口,急忙问道。
“孺人快随我去山门外吧!”
心中牵挂着太初宫的一切,我焦心不已,迈开步子和阿来一起奔向山门。
两排相王府的左右卫分列山门内外,远远看去,安平简被拦在门外,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柱。
“平简!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儿?”
我推开挡在前面犹豫不决的左右卫,几步就冲到了安平简身边。
天寒地冻的冬日,安平简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着我,依旧喘着粗气道:“团……团儿,让我……进去吧,我不能……不能回家。”
我急不可耐地冲左右卫吼道:“都想做什么?我是相王孺人,相王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阿来,我们扶安郎君进去!”
被我们一路扶回房内的安平简斜斜地靠在榻上,整个人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玉娘端来了热乎乎的酪浆,我坐在他的身旁,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他不过吞咽了几口,就迫不及待地抓着我的手,深邃的面容上全是恐惧,几度开口,终于吐出一句,“团儿,我……我杀人了。”
“你说什么?”我刚喊出口,又觉得不对,喘息着摇头道,“平简,宫变难免会有杀戮,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
“不,宫变还没有发生,我……我……”
他的指甲嵌进我的手心,疼得我忍不住哼出声来。见我如此,他才猛地撒开手,又急急地喊了一声,“团儿,我……”
“平简,你慢慢说。”我扶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轻拍着。
琥珀色的眼睛被惊惧填满,他垂头丧气地歪在一角,断断续续地说:“二张……二张已经知道将有政变,他们派人出宫……出宫联络……”
“什么?”我的心揪成一团,不敢相信怎么这般缜密的计划竟能被二张得知。
“东宫……太子殿下派我出宫,要让我杀了送信的人……我……那是太常寺的乐工,我认识他的,我不想杀他……我原本想……原本想关他几天,等到事情过去再放他出来,可我还是……失手杀了他。”
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
他再次抓着我的手,满是绝望地说:“他有一个儿子,只有五岁,最喜欢琵琶的声音。”
“平简……”
我想告诉他别再说了,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让他连倾诉的机会都得不到。
我言不由衷地劝解道:“平简,失手杀人,真心忏悔,连佛陀都可以谅解,你……”
“他说他原本是乐昌人,乐昌有多远啊?团儿,会比安息州还远吗?”
“平简,太子殿下是你名义上的主人,你本不愿,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无济于事的安慰还未说完,我就突然意识到了其中的蹊跷。
“平简,你行动不便,太子为何偏偏让你出宫去追人?”
平简好像被猛然一击,他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我,茫然答道:“我不知道。”
“太子是如何知道二张的行动的?除了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还有别的事么?”
平简皱眉摇头,“我不知道。”
“那太子可有说过,张氏兄弟是怎么知道要有宫变的?”
“我只隐约听太子殿下提到,是瑶光殿的消息。”
瑶光殿……那就是陛下身边的人。张昌宗和张易之侍奉陛下七年有余,收买几个内侍婢女易如反掌,莫非是公主和婉儿笼络人心时被发觉?
政变迫在眉睫,李显有那么多的人可用,但偏偏选了腿脚不便、曾为李旦剖腹的安平简,这就证明二张知道宫变的事,根本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