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轻声答应着,手却没有停下,我走到她身边,稍稍拽了拽衣袖,才看到她眼角攒着泪。
“等离开了持明院,娘子就要送我回长安了吧。”
我微笑着替她沾了沾眼角,“张娘子会待你很好的。”
“十三娘。”
玉娘的话被屋外的熟悉音色打断,慧苑一身缁衣,孑然立于满院寒风中。
我心中大惊,急忙问道:“慧苑?你怎么在这儿?”
他耸肩一笑道:“这是我的地方,你怎么反问起我?”
“我以为你在长安,所以这里的事一概都问了阿兄,竟不知你何时回来的。”
他低头看了看我搭在门槛上的裙摆,竟自顾自地与我擦肩,径直走进我的房中跌坐了下来。
“才到洛阳四五日,师父已经进宫了,我如今也不爱待在大寺,只想守着这个院落安心著述,索性在这里等师父。”
“贤首国师进宫了?是陛下传召的吗?”我惊问道。
慧苑点点头,无奈又有几分嘲讽,“师父带了慧范进宫。”
“慧范?就是那个自称有神通的西域胡僧?”
“他与东宫走得近,太子和太子妃都很看重。自从你提醒过,师父便与东宫疏远了几分。”慧苑说道。
对政局变幻,贤首国师一直敏感警觉。自己退几步,又把一个并不重要的慧范送进东宫,而将自己珍视的弟子慧苑藏在僻静处。
我不由得感叹:“国师还是很护着你的。”
“我知道师父的苦心。我这一生,除了佛法、著述和……”他顿了一顿,“和心中的道义,也便只有师父了。”
我低头对他轻轻一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你我同住持明院,恐怕有些不便。我派人去知会相王,叫左右卫都先撤走,再去城中的无忧观吧。”
慧苑的眼睛掠过书案上玉娘刚放好的经卷,《纂灵记》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眼神微动,仰起头淡淡说道:“问心无愧,何苦在意旁的?寺中僧众不满我者颇多,我早已不是师父可托衣钵之人,你所忧心的种种,都尽可放下。”
我的思量被他一言点明,竟哑口无言,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娘子……”玉娘略带担心地问,“那还需告知相王吗?”
慧苑自嘲一声,“你若怕相王介意,那便走吧。”
我被激起几分怒意,不由得反问他:“我为什么会怕他介意?且不说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就算真有什么,与妻妾成群相比,他又有什么立场怪我?”
慧苑愣在原地,眼中有一瞬的犹疑,终于咧开嘴,露出了沁入眼底的笑容。
我索性也跌坐下来,与他半尺之隔,笑着问道:“茶具都在么?我好烹茶给你喝。”
“茶汤每日都能煮,何必急在一时?你舟车劳顿,不要歇歇么?”
我歪头玩笑道:“茶汤的确不急,可《纂灵记》中许多宗论精彩绝伦。我实在求知若渴,心痒难耐,还望不吝赐教。”
第一百零九章 暂避(下)
慧苑的眼中闪着光亮,声音颤抖着,“整个大周,愿意听我讲论的寥寥无几。”
“国师他……”
“半生辛苦之作,若只与师父一人论辩,怎会酣畅淋漓?”
我有点好奇道:“那国师如何看你的新论?”
“师父与我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他从未阻拦过我,也一直劝我要多著书立说。”
我点点头,真诚赞叹,“国师大抵是觉得,即便你的著述今日不被重视,只要有文字可考,也定有后人引为知己。”
他正要说话,却抑制不住地一阵咳嗽,声音急促沉重。
“你脸色不好,冬日风凉,要当心身子。”我忍不住劝道。
“无妨”,他缓了几分,大口喘着气道,“你只说说,你如何看?”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与《纂灵记》二书,批驳贤首国师之说,在于判教。你将五教判释改为四教,其一迷真异执教,应为南三北七判教之北地五教中的人天教,区别在于‘迷真异执’并不等同于‘外道’。所以智者大师言,所谓‘人天教’中已有三乘与涅槃之说,因而并非人天教。你改名为‘迷真异执’,全然避开智者大师的指摘,又使《提谓波利》等经有处可依,使佛法容具万象,实在高妙。”
我又接着道,“其二真一分半教,乃贤首国师所说之‘小教’,为声闻、独觉乘;其三真一分满教,为国师之‘始教’,是初心菩萨道;其四真具分满教,是国师所立之终、圆二教。这后三者,又分别立通宗、别宗、随部宗、随义宗四宗,将佛法教义尽数包罗其中。其实,这后三者分别立四宗,更像是融《宝性论》与智者大师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