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受陛下托付,要时常去国公府照管修缮扩建事宜,自家王府的事就只能叫我们兄弟看顾了。”
“国公府?哪个国公府?”
李隆基唇边含笑道:“从前的周国公府,陛下特意赐给了义兴王,说是不能没有成婚的府邸。”
李重润死后,陛下便为义兴王李重俊与弘农杨氏赐婚,照理也确实应该婚后开府,离居东宫。
可他住的竟是从前武承嗣的府邸。
“三郎可知国公府修葺多久了?”
“阿耶回到长安不过几日,国公府自然是刚动工”,李隆基挑眉道,暗含得意之色,“我府中还有些杂事,韦姨若没有别的嘱咐,我便先回去了。”
我草草点头,心中只余难捱,待他走远后,攥紧了衣袖中的东西,转头吩咐阿鸾备马。
从长乐坊到永宁坊,一路疾驰,我在马背上,望着摇摇晃晃的长安城,觉得如堕烟雾,茫然自失。
我不知道为何一定要来周国公府,也不知道为何这般急不可耐,就像我不知道为何隔着整座洛阳城,我非要去持明院。
我从未来过武承嗣旧时在长安的府邸,但他为周国公时已目中无人,所以当我亲眼所见国公府的布局大小与亲王府无异时,倒也没有意外。
拿着陛下近侍的龟符,自然无人阻拦,我一路直入内院,停在了正房居室的门外。
做工的仆役正将房中的书案坐具一一搬出,我无暇顾及这些,只是一步一步迈进房中,迈进纠缠了武延基大半生的梦魇。
就是在这里,他蒙着武延秀的双目,自己躲在暗处,眼睁睁地看见父亲亲手勒死了母亲,为的不过是尽早当上太平公主的驸马,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欲望。
三年,他为母亲报仇不过三年,他从噩梦中转醒不过三年。
袖中藏着的东西被我缓缓抽出,无数的记忆铺天盖地地卷来。
他在我的怀里奄奄一息,将自己的半卷弓弦递给我,说他不后悔。
他握住我的手,将半截弓弦塞进其中,让我用它来记住他。
两段弓弦,一半一半,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我捏着一端,将它们重新系在一起。
“武延基”,我轻念着他的名字,不需要这个,我也记得你。
“团儿。”
熟悉的柔润音色从身后传来,我猛地回头,果然看到李旦长身玉立,隔着数步之远,不动声色地盯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我脱口而出,却忽然想起他本来就该在此,不禁哑然失笑。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他轻轻抬腿,一步一步地迈向我,眼中冷意渐浓,“你和武延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就这么放不下他?非要到他从前的家里来看看?”
我被他这样少见的诘问所惊,倒觉得好笑,反问他道:“我两次嫁给你,加起来也不过四年,你真的要问我和别人都发生过什么吗?”
“团儿……”
“况且”,我打断他,“你有妻妾近十人,我何时问过谁在你的心里最重?你现在不分青红皂白来指责我和武延基的关系,这对我公平吗?”
“团儿”,他的眼中终于波澜四起,眉心的剑纹愈加深刻,“你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武延基死了,他已经死了,没有葬礼没有祭文,我都不能专程来这里悼念他吗?”
“可你悼念的是他!不是他们三个,团儿,你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你知道这对我……”
哐啷一声,府中的仆役不慎掉落了手中的金银平脱镜。
“出去!”他极不耐烦地吼道,吓得仆役一个哆嗦。
我已经十六年未见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团儿,你不明白吗?”他平复了心绪,缓和了神态,走近我的身边低声道,“你离宫的那些年,我想过无数种可能。你也许真的嫁给了安平简,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也许在公主府,也许还有男宠,你也许决定彻底忘掉我,可我……”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我的泪水突然涌出,盯着他质问道,“你所设想的可能,难道没有一种是我真正经历的?我和武承嗣之间的一切,就这么让你开不了口吗?”
“我不提,不是说不出口,而是怕惹你伤心,我恨透了自己没能护好你,我恨透了自己害了身边一个又一个女子”,他的双拳紧握,深长的呼吸之后,按着我的双肩,一字一顿地说,“至于武承嗣,他虽已身死,可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相王”,我第一次这样唤他,“我不会再因为武承嗣而伤心。至于报仇,就不必你动手,我已经做到了。”
“团儿,不要这样叫我”,他忽然抱住我,将我紧紧裹在怀中,声音里满是颤抖,“不要这样叫我。我这样介意武延基,是我真的怕,你对他太不同了。我们走到今日才重新在一起,这有多难得,我怕……你心里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