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着我的双臂突然变得僵硬,他掰着我的下颌,强迫我直视着他。
“在你心里,还需要同我提醒这些吗?”
我重新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叹气道:“回宫之后,这一切远比我想得更艰难。”
“我都知道。”他不断地抚着我的后背,一声又一声地安慰着。
你不知道,我在心里默念着。
我明白你的无奈和抉择,我理解你的掣肘和苦衷,但我没有办法对你毫不犹豫的拔刀相向视而不见。
时移世异,我不能苛求你什么。可我知道,那个原本能够两心相依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或许你本就如此,清醒隐忍的另一面,是自私凉薄。
圣历二年的深秋,永泰郡主李仙蕙、安乐郡主李裹儿分别与魏王武延基、高阳王武崇训同日完婚,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光彩耀目,不可名状。
掩藏在这两桩李武联姻之下的,是仙源县主李花妆和薛伯阳之间低调的婚事。
薛伯阳在李旦为皇嗣时,任东宫属官。他又出身河东薛氏,与已故驸马薛绍为同宗近支,其父凤阁舍人薛稷与太平公主素来交好。
相王李旦在做什么,朝中眼明心亮之人都看得清楚,唯独陛下并不在意。
她听到消息不过一笑置之,随口叹了一句,四郎和武家的结怨还是没能解开。
太子李显既然已同武家真心交好,一个居于京城的亲王构怨武家,在她看来可大可小。
我奉陛下之命驾马前往佛授记寺,只想将这些都暂撂脑后。李旦和阿姊,一次又一次,我终于逃不开这样的选择。
佛授记寺中,一个小沙弥恭敬地将国师手抄的回向偈递与我,上面写着狄相公的名字。
“国师呢?”我有些疑虑,此事由陛下亲口交代,国师理应亲自递交才是。
“长安译场诸事繁忙,国师两日前已动身西行。”
“长安?”
我更为不解,长安的译场这几年一直由义净法师主持,国师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到底有什么意图?
“是,国师交代请韦娘子亲自送到狄公府上”,小沙弥合掌回道,“韦娘子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我不觉一笑,狄仁杰数次上书,劝诫陛下不可佞佛、不可大建寺院石窟,这送回向偈的事,的确是个烫手山芋。
“慧苑师父也一起回长安了吗?”
“慧苑师父如今在城郊的持明院。”
“何时去的?”我忙问道。
“已有几个月了。”
国师离开不过几天,可慧苑竟已在持明院住了几个月。如今佛授记寺一切安稳,到底出了什么事,慧苑才又不得不离开此处,跑到郊外避嫌?
反正时辰还早,我没有犹豫,立刻上马向持明院飞驰而去。
一阵紧促的叩门,我急不可耐地等在院门之外。
不紧不慢的脚步渐渐靠近,吱呀的开门声落在耳边,一个居士模样的中年郎君立于眼前。
我的身子僵直地钉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言语。
朗润的双眸沁入了岁月的痕迹,半清半浊地悬置着。挺拔的身子已显佝偻之态,鬓边的乌发里藏着缕缕雪色。
十五年后,那个声称要雁塔题名、进士及第的韦家五郎韦令裕,就站在我的面前。
没有喜悦,没有流泪,我只是呆呆地喊出了一句,“阿兄。”
他淡淡一笑,仿佛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语气平静地说:“进来吧,团儿。”
我随着他亦步亦趋,踏进了那个原本萧索零落的持明院。
“阿姊告诉我,你在信中说要寻那位陆娘子。”
他在我身侧走着,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悲,只是平和地说:“十五年了,不可能再找到停云了。”
“她叫陆停云?”
他点点头,“她如今是什么模样,我和陆家人都不得而知,就算我们今日相对而立,也未必能认出彼此。
“更何况”,他摇头自哂,“我连她过去的样子,都不记得几分了。”
“那你为何躲在这里?为何不见我和阿姊?”
“你们……”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都在宫里。如今阿姊又做了太子妃,若她知道我在洛阳,又要非给我官做不可。”
我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从前不愿蒙荫入仕,如今住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安心预备科考吗?”
五兄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着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空洞而响亮。
他笑得肆意,抓着我的肩膀缓了几分,才喘着气说道:“我不做官了,也不想考进士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又不觉扫视了身处的持明院,突然明白过来。
“阿兄,你要出家?”
他只是回看了我一眼,便云淡风轻地转身,接着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