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像极了婉儿当年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这些劝诫我的人,都是心怀善念,想要助我留条后路的。
可我没有后路。从前没有,如今就更没有了。
佛授记寺一番走动,已快到了各坊门的落锁时间,想着安宅既然更近些,往来佛授记寺等待消息也便更快些,就自作主张,这几日先住在安宅。
得到贤首国师的答允,虽已放心许多,觉得李旦和五王应当不会有事,可安平简究竟会如何,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实在难以心安。
睁眼几乎到天明,才终于抵不住困意,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娘子,韦娘子,快醒醒。”我被人一直摇着晃着,在恍惚中看见了阿罗鲜妍明丽的面庞。
浮翠流丹,玉珠涟涟。
她在哭。
嗡地一声,我似被重物击穿,猛地起身晃了晃头,拉着她问:“平简怎么了?”
不会的,不会的,平简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他不会出事的。
阿罗极力掩饰自己的啜泣,盈盈泪珠挂在她极长的睫毛上。
“娘子,郎君剖腹了。”
“啊?”我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剖腹?剖谁的腹?被谁剖腹?
来俊臣……难道他用开膛当新的刑罚,将平简剖腹了?
“他还活着吗?”我抓着阿罗的胳膊,鼓起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从敏死前那种彻骨的恐惧和战栗卷土重来,没顶而至的绝望和阴冷将人生生撕扯成两半。
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娘子”,阿暖匆匆跑进来,连丝履也未脱,急急到我身边,喘着粗气说道,“公主府的消息,安郎君在宫里,奉御医佐都在精心照料,说是性命无虞了。”
我呆呆地张口,几次三番却吞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名状。
“究竟是什么回事?来俊臣用刑,怎么会惊动宫里?”眼中一片混沌,实在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这其中的疑问。
“娘子,东宫的宫人不堪重刑,都已画压伏罪。只是轮到安郎君时”,阿暖深吸了一口气,“他抢过了刑房的横刀,说要用自己的心,来证明皇嗣殿下的清白。”
身子突然变得不堪重负,我伸手撑住自己,不知要如何接受这件事。
性命无虞……幸好是性命无虞……
一段被我压在心底、不愿触及的回忆刺入胸口,我在须臾间变得呼吸困难。
陛下那日要我拿出证据,证明东宫妃嫔没有厌胜,我反问她,没有做过的事,要怎么证明清白?
平简所遭遇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可他竟做出了如此惨烈决然的反应。
剖腹剜心,来证明李旦没有谋反……安平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他为何要如此?是为了芳媚后半生的依靠,还是……
心中被压着千斤重担,喘息艰难。其实这么多年,平简对我如何,我心中有数。
那些若有似无的撩拨、真假参半的戏言,与他和芳媚的故事纠缠在一起,早已不是坦坦荡荡的少年情义。
我从来不去想,不去触及,是因为我与李旦、他与芳媚的情是既定之实,旁生枝节,对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可到了现在,种种情状,无论如何,必得张本继末、一清二楚了。
“公主可有说,平简何时会回安宅?”平复许久,我转头问向阿暖。
“总要等上几日,安心修养时才能回来。公主说陛下特意下了诏,以县伯之礼相待安郎君,皇嗣一家也都回到东宫了。”
听到阿暖说起皇嗣,我才缓过神来。
这是一步死棋,棋面僵到除了仰仗贤首国师,别无他法,却还能在此处绝路逢生。
公主府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传来,告知平简的情况。
我给佛授记寺送去了书信,便日夜守在安宅。不为别的,只想等平简回来,悉心照顾他。
我、我们,对平简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十几日过去,我手抄的《药师经》已放满了书案,安宅终于接到了宫中传来的恩旨,平简回家中修养,奉御医佐数人随行安宅,多加照拂。
我候在这些天住着的客房,心里满是愧疚,想象中的忐忑不安却并未如期而至。
等到一个时辰过后,平简的母亲从他房中出来,我才整理好衣裙发钗,径直走向他的榻边。
他合目而眠,头颈歪向一边,似乎极为疲累,本就深邃的眼眶更比往日凹陷了许多,麦色的皮肤上泛着油亮,细密的汗珠在发际处若隐若现。
我轻轻抬手,示意阿暖和阿罗都候在外头,自己轻手轻脚地坐于他身侧,仔细地擦去他脸颊上不断渗出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