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抬起头,重新迈开步子。
在最后一间牢房里,我隔着石栏看到了他。他斜倚在石墙上,双眼闭着,头发有些散乱,面容已显凹陷,疲倦不堪。
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我身前的公主的时候,苦笑了一声。
“阿月,你来这里做什么?”
公主“哇”地一声哭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兄”。
我在公主身后数尺,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呼吸困难,心如刀绞。
“阿兄,我把十三娘带来了。”公主啜泣着,转身将我推上前去。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双眼半刻也没有离开他。直到双手触到石栏,我跌入两汪微澜的死水。
“团儿。”
他伸手够到了我的眼角,替我抹去了刚刚渗出的眼泪。
我瞥见他的衣袖,匆忙抓住,那上面星星点点,是清晰无疑的血迹,我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他们……对你用刑了?”过了好久,我才颤抖地出声。
我知道来俊臣的刑罚惨无人道,可我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对皇嗣动刑。
“我不要紧的。”他抿着薄唇,强笑着说。
我再也忍不住,心口骤然抽搐,疼痛的力量一寸一寸沁入骨骼,却也让我清醒了几分。
“孩子们呢,”我急忙问道,“他们可曾受刑?”
“成器受过了。”
我心里一沉,接着问道:“只有成器么?”
他微微点头,睫毛轻颤。
这个答案,我不知道是该痛心还是该庆幸。
他顿了一顿,用肿胀的手指握住我的。那双手,本来是抚琴、握笔的,如今却受了夹刑,再也不见平日的光彩。
我不敢用力,只轻轻托着他的双手,用细微的触碰递给他一星半点的力量。
“宫人们都认罪了,是吗?”他轻声问道。
我侧头看向公主,而后点点头。
他的双唇忽然放松,了然一笑,凝神看我,“团儿,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忘了那些名字,也忘了我们的婚约吧。”
我茫然无措地看向他,心里一点着落也没有,脸颊上的泪,每被他抹去一次,就会来得更多。
“我会想办法的,你只要答应我,好好挺下去。”
他只是低头轻咳一声,嘴角浮着笑意,没有接我的话,双眼落于太平公主的身上。
“阿月,若我挺不过来,答应我几件事。”
公主已平复了心绪,虽时有抽泣,语气却已镇定沉着,“阿兄,我和十三娘会救你出去的。但你的嘱托,我也会好好听着。”
“第一,尽力庇佑我的孩子,他们能活几个是几个。第二,东宫的女眷不多,入了掖庭之后,多多照拂她们。第三,全力保护三兄,这是我们李家仅剩的希望了。”
每一个字都这么刺耳,他是在交代后事了。
“至于救我”,他咧开了嘴,竟真心实意地笑着,“能救出来自然是好,可若勉强,就先爱惜你自己。”
“阿兄放心,我都记下了。”
“还有一事。”
他松开我的手,缓缓走向墙角,身子向下弯时停滞几分,用手撑着墙面,似乎从阴冷的地上捡起了什么。
“将这个带给三郎。”
他伸手递给公主,一个绘着摩羯纹饰的羯鼓落于眼中。
第五十五章 负冤
三郎从小就爱不释手的羯鼓。
锥心蚀骨的痛,连着此刻他对公主的请求和嘱托,每一个字、每一条伤口都能穿透我的心。
“旭轮。”
第一次,我唤出他幼时的名字。
他面色一怔,眼含笑意,嘴唇抿着发抖,可眉间的剑纹愈发浓烈。沾染了经年累月的兵刃之气,他的额上已有了引而不露的狠戾。
“你相信我,我不会就这样看着你、看着从敏的孩子、看着平简生死不明的。”没有再看他一眼,我转身而去。
所有的恐惧和哀痛都在此刻化成了深入骨髓的仇恨。
从敏死后,我回顾起从前的种种,虽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陛下的疑心,也懂得以静制动可能是现下最好的法子。
痛失妻妾四人,东宫缄默不语,再也没有任何陛下顾忌的言行,平安了近一年,却还是遭了灭顶之灾。
来俊臣、武承嗣、陛下的疑心,这三者中任意两者联合,都将引来弥天大祸。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得,也一直想方设法地从中阻拦。
我们都错了,我们都太小瞧来俊臣了,只把他看成单纯的爪牙,以为只要陛下心中的猜忌慢慢减少,就不足为虑。
可我们忘了,陛下毕竟只是一个人,鹰犬也能反客为主地操控她。
甚至,朝中的异己之音日渐消弭。他这样身无所长、只会动刑坐罪的酷吏,若不凭空捏造冤案,就永无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