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抽身离去后,玉笙孤自在客厅坐了半个钟头,晚些时候,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卧房,此后便没有再出来。
宝珍唤她来吃晚饭时,她也没有开门。
“太太?”
宝珍的声音渗进房内,变得轻弱,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将其掩去,弓腰坐桌前的人甩了甩手中的钢笔继续书写信件,没有秩序,没有予任何人宽慰,只是写。
她写是:冬日的昏沉也流入了我的身体里,早晨我醒来时,窗外笼罩着一层青色的薄雾,那是什么样的青色?我想了很久,到现在我终于才想起,你知道因为它现在还笼罩着,那许是人经脉的青色,抚月湖里干净的血液,时而穿过几只像船只的病虫,纯粹的事物里,偶然杂进几点危害,那么它的病痛便具一种致命的美感,我或许该给你形容这是什么样的美感,那应该是一朵纯白的山茶花,长在深林处的山茶花,我用指甲油给它涂抹上最艳丽的红色,可是指甲油的气味总是难闻的,我想我会割破手指,混入鲜活的血液再将其涂抹在那纯白上。倘若它是漫山遍野的白色山茶花,我想我是会死去的……
玉笙的信总写得生死无别,生是作乐,死亦是寻乐。
等那似经脉青色的薄雾暗去,她也停了笔,写信耗尽了她的精力,她只得上床稍作休息。
“玉笙。”
她忽觉脸上一凉,随之睁眼,看着眼前的人,玉笙恍然想起她已经离开了她的房子。
“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可能是还不太适应。”
钟徊直看着她眼睛,俄而点了点头,和声道:“或许大夫可以调理,明日我就去找大夫来给你调理。”
“我不需要大夫,那些汤汤罐罐的药,好像是要使人不正常,即使没有病。”她说如此,手心便贴覆上他的脸,指腹轻和地抚着,钟徊再点头,神色稍拢笑意答应:“那便不找大夫了。”
他回来时,蒲元就告知他,今日金二太太来过。她在这时候找来,目的不想而知。
“……若是你想要什么,你只管告诉我。”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语气郑重,像是做好了什么样的决定。
玉笙心知这亲昵的疏远,有时觉得这是好的,却又时刻令人有心无力。
“钟徊……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对吗?”
他眸光微震,神情滞愣半晌,仿佛这才是最艰巨的要求。
情人的关系,或许是他表意的极限,也是他的情意予人最美的时候,任何富有诗意、爱意的浪漫情怀,在那时便已达到最高潮,他像是在写一个字句斟酌的简短故事,它有动人心弦的情话、海枯石烂的誓言,乃至迷失意志的情意,它的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但它是戛然而止的,他截断了它往后无尽的消磨。
但现在,他决定要往后走,兴许他真的会走出那令他徘徊不前的惶恐。
钟徊俯下身,将人掩进怀中,双唇贴紧她颈处柔绵的温暖,沉声道:“……我会尽我所能。”
爱是容易的,人人都可以谈及,乃至拥有,爱又是艰难的,如是逆水行舟,逆之秉性而行,为此丢弃的部分,是坏的也是好的,故而不进则退。
玉笙不明此,只是觉得,觉得自己在庸碌奔赴消亡的过程中能觉出活着的蓬勃,这种固执,犹是以前,她抵着困意和会被姨妈怒斥的风险,在早晨四五点的时候起来,偷摸上楼,小心翼翼地打开楼上阳台的门,站在最广阔的一角,等着天边破晓,深蓝色的天空逐渐退化成淡紫色,映出天边群山的剪影,那时常令她深受震撼,乃至于她常常期望自己的影子也融进那山影里。
日子一天天地变冷,这一定是玉笙这些年来见识过的最严峻的冬天,下雪也是她第一次见。
漫天飞舞的雪羽,仿佛天地颠倒,天上的云一点一点地落下来。程先生便是在这样一个雪天离开了人世,也许他并不孤独,他数多的儿女子孙守完了他最后一刻生命,又或者他刻意地忘记了孤独。
他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或达官贵人,或籍籍无名之辈。
“钟太太,好久不见。”
玉笙寻声一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眼前的人——“赵先生,好久不见。”
“闻言钟太太已有身孕,恭喜啊。”
“谢谢。”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钟先生结婚生子。”赵凌峰说时,笑容之友善,“最近他许是很忙才是吧?”
“来翼州府后,他一直都很忙。”
“也是,不过,这也快结束了,他许是也不用这么忙,话说回来,我近来也不见他管顾过回力球场的事,钟太太应该知道他有那里的占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