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瞟了一眼他手里的文件,问:“那姓杜的是要他做什么?”
蒲元敛了敛神情,语气平常道:“眼下时局虽不稳定,但陵江连着翼州府,他还没到像其他人一样可以占地为王。”
他躬身一别,转而离去。玉笙盯着他越走越隐,觉得这其中藏着事,又不知是什么事。而蒲元的到来,确是让事情变得井然有条,钟徊又回到了福安街的银行,只是依旧不能回来。
那叫王庆阳的政客,玉笙后来在宴上见到了他,他问起钟徊的事,似是颇为关心。
“钟太太?”
她回头来——“香意?你怎么在这儿?”
香意抚开帘,走进来,温声道:“我姐夫也受邀来李会长的宴,我来就是凑个热闹。”
“这样啊。”她不多言,稍俯首示意,便要离去,香意忽而开口——“钟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笙收住步子,两人相视有时,随后走进一处隐蔽的角落,身前的琉璃窗外是车水马龙,隐秘性极好。
站她面前的人突然一改往常的恭顺,定身面向她道:“钟太太应该是非常想要救钟先生的,对吧?”
玉笙倏尔提起警惕,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可嘴上仍旧是如常语气——“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这是件困难的事,钟太太许是还不知道姓杜的要控制钟先生做什么吧?”她说时,随即拉进两人的距离,不等她问,先回答,“是敛财呀,如今各个地方的驻军都要争做首位,杜昆也不会例外,但他离翼州府太近了,所以他想到要购入军火,壮大自己的军力,这便需要大量的钱。”
“……你是什么人?”
香意长眉一松,笑笑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瞒的,钟太太应该不知道,陵江押着一名至关重要的间谍,王庆阳便是为其而来的,但他根本就是南方反对党的奸细,杜昆早就心生逆反,与他暗中勾结。”
“你是翼州府那边来的人?”玉笙还半信半疑着。
香意断然点头,道是:“如果钟太太可以配合我们找出那人,要救出钟先生,我们完全可以帮你。”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贴得更靠近她,神色凝寒,一字一句说:“就凭我们也可以随时要了他的命,左右他如今也算是叛徒了,死了也算不得是冤枉。”
玉笙咬紧牙槽,紧盯着她不语。香意已拿准了她不会拒绝,“我希望钟太太会守住这件事,不让第二人知晓。”
她们回到宴上,香意恭顺地与她暂别,好似适才疾言厉色威胁她的人是看到的幻象。
玉笙往后走,想要回去了,最后却又在通下去的楼梯上就地而坐——回去她还有女儿,她不能这样回去。
她便这么盯着地面,什么都涌上心头,就混成了一团乱麻,于是得以什么都不想。玉笙善于独处,在混乱的沉寂里总是想到死亡,她可能不期待存活,乃至想堕入寻乐致死的地步,可是她又极度想清醒地看到明朝撕破重重包围的黎明。
玉笙想起那本书里写到的死亡,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对死亡的崇尚到此地步,仿佛那是一种无忧无苦甚至无形的重生——“无形,没有具象,你在笼子里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我万物同戚同生的悲喜,你只看到你小小的窗前晃过的光,以为那就是全部,你知道我为此爱你,因而你的狭隘只盛上一点就够了,那于我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我不忌爱你……”
他如是夜里的传言一般低靡,玉笙顽力抵抗着朝上乐观,却又时而不禁堕入他这样朝生暮死的炽烈消极。
倏然间,她发觉她所见之处投下一片影子,铺在阶梯的起伏上,便显得扭曲了。她喜欢影子,残缺的、颠倒的、扭曲的,它们没有具象,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在太阳还未完全透露出丑陋的具象前,它们便要涣散去……
她这样沦入了低靡的快感里。
那粘黏着她的影子折起他浩远飘虚的阴影,屈身来拥抱她,贴于鬓边温热的生息,让她恍惚自己已然身死融进这片阴影,也将就此涣散。
这使她由不得屏住了呼吸,等待这场永久的结束,只是她已全然摊开的手倏尔被攥紧,眼底越升越高的湿热撑开混沌——她到底是舍不掉,她愿自己涣散得浩瀚,却想他一直凝聚存在,只是存在,便能让她如愿地蓬勃豁然。她是一直抗拒的,抗拒堕入虚渺里寻求让自己生机盎然的存在,抗拒醉生梦死的麻痹,抗拒这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囚笼。
“……”玉笙张开嘴深呼吸,思绪在脑中蔓延重回正轨,“钟徊……你跟我走吧?”
他由衷地笑言:“好啊。”随之,抬手来抹去她眼周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