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医院她都想说点什么。急诊医生和乔衿在激烈地争辩,霍止全神贯注听着,专注到像是在聆听神谕,他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腕,静静数着脉搏。两个人的手都是冷的。
他掐得她手上一点知觉都没有。她费力地吐出一口气,霍止突然回过头,看了她半天,才意识到她一直醒着,擦擦她的嘴角,嘴唇张合,是在跟她说话,她没听见,但知道他在问她疼不疼。
他脸色很吓人,但她意识是混沌的,几乎是轻飘快乐,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撒谎这么轻松,不喜欢什么东西也这么轻松,不用想着下一张图要怎么画,也不用想画不出来要怎么办。
她突然想起来想说什么了。进手术室前,她笑着拉住霍止的袖子。
她以为自己在笑,其实是一个人极度疼痛和所有信念都彻底崩塌时彻头彻尾的崩溃,“……霍止。”
他弯下腰,脸上有血和擦伤,气息乱了,头发也乱了,胡乱紧紧攥住她的手,“我在听。”
她说:“不要利用千秋。”
“好。”
“也不要利用我师兄。”
“好。”
“我不做建筑了。”
“……”
“我要离开你。”
他没有回答。
第69章 神的兔子洞
手术结束几天之后,厉而川来了病房,舒澄澄说:“稍等。”
她胃出血有一阵子,但是一直在吃止痛药,所以浑然不觉,直到从梯子上摔下来才进医院。那天她一直醒着,口齿清晰,也不抱怨疼,急诊医生初步判断是常规胃出血,于是要先做检查再做微创,直到乔衿赶过来,告诉急诊说她以前胃部受过外伤撞击,又看出她其实意识模糊,已经失血休克,于是强硬要求跳过检查,立刻开刀手术。
胃被及时切开又缝合,血管里输入大量血液,她捡回一条命。
整天躺着,人也邋遢,她蹭去卫生间,慢慢擦了脸,梳了头发,用刘海挡住额头上的擦伤,又涂了一点口红,才出来见厉而川。
她走了几米的路,刀口疼出一身汗,但人坐得端正笔直,厉而川也就当做看不见她脊梁骨在微微发抖,拿出那幅奥菲莉亚,放在床头。
乔衿昨天去东山客帮她搬了家,但落下了这幅放在柜子里的画,今天厉而川送来给她。
她谢过厉而川,厉而川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不见霍止。”
“该说的我都和他说完了。”她有点气短,慢慢说。
厉而川轻轻抚摸奥菲莉亚,“霍止说过你爸爸是画家。这是你爸爸画的?”
“嗯。”
他食指点了点那明显和米雷斯原作迥然不同的奥菲莉亚的脸,“画得像你,是用心画的。”
舒磬东是照着陈傲之画的,而舒澄澄毕竟长得像陈傲之,也许是有点像。舒澄澄只觉得不详,奥菲莉亚被满心仇恨的王子当作了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她原本和王子旗鼓相当,但却爱上他、臣服他,为此失去一切,包括自己坚决果敢的信念,然后她精神错乱,溺水自杀。
她不喜欢这幅画,把画扣过去,胳膊抬起来就牵动伤口,钻心的疼闪电般卷上神经,但她没出声,也没躺下。
她一直不会被人看见狼狈相,这半年是个意外。
厉而川良久才开口:“他也喜欢过建筑。小的时候很喜欢,总泡在他爸妈的书房里搭积木。他有很多好玩亲切的构想,我们去海边玩,他能用沙子真正盖起一座童话宫殿,屋顶全是小贝壳,门外是花园,花园里有小猫和小狗,手电放到花园侧面,贝壳还会折射彩色的光,真像盛夏的花,晚上涨潮了,他不肯走,绕着宫殿挖了条护城河,不愿意心血被海浪冲碎。”
“后来你知道的,直到读大学后拿下那座公园,他都一直被人质疑是不是伤仲永。其实实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他的才华依然在,但热情没有了,他爸妈死了,家里还是需要他学这个,有足足五六年,他一笔都画不出,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以前的方法忘掉,纯粹用理性驱动,做出足够惊人的作品。”
舒澄澄转头看到窗外的大楼,想到霍止做她同桌时画的那些不近人情的图案,摩天大楼,钢筋铁骨,嶙峋地昂起指向天空。那些质疑、思辨、孤寒的哲学意味,原来其实都是适合他人设的、足够激起噱头的策划路线。
这个发现已经不会让她有波澜。
“但其实,喜欢过那几年,在他们家就已经算是个怪胎了。他们家的人你见识过,钱,权力,名誉,人……要的太多,汲汲营营,容不下别的情绪。”
“个个都是。樱总不高兴他不再受控,就毁了你们俩,柏总不高兴哥哥得到一切,就要了哥哥的命,霍止他爸爸么,也不简单。他们家,再往上数几代,也未必有一个好惹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