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对,她是想在佛塔四周生造一圈红云。舒澄澄点点头。
霍止挪动光标,接着问她:“还有这个转弯处,你做了观景台,放了个窄吧台,应该是想做成打卡景观,可是,这里的路比前面后面都要窄,并不是最宽裕最合适的地段,你为什么选在这里?”
霍止问话,她就答下去,“……观景台对面那个山坳,黄昏时会有鸟群经过,很漂亮。”
霍止微微笑了,目光转向莫瑞林,“‘落霞与孤鹜齐飞’,我猜她的灵感应该是这个,她想提醒游客在这里停下,看黄昏时的鸟群。”
莫瑞林也笑起来,“她很霸道,不过这很浪漫啊,是中国式的。”
“是的。”霍止点头,“我的国学知识不多,不过在国内读过一段时间高中,那时候教材里有一篇文言文,我听的时候,觉得它描述的画面很漂亮,‘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我查了意思,是说滕王阁那里山峦重叠,楼阁凌空,红色阁道犹如飞天。再后面,他说鹤汀凫渚,桂殿兰宫,大致的意思是说仙鹤栖息于水中小洲,华丽的建筑依山而建。东陵岛恰恰就有华丽的佛塔,重叠的青山水洲,还有落霞孤鹜,种种都和文字里的画面很像,现在红色的阁道也有了,千秋把它做成了古画里云的形状。”
方案只是草图,她讲得也很简略,但他全看出来了。
霍止低下头,继续检看那几张潦草的青绿朱红交织的图,“谭总,我不知道舒老师有没有看过莫纳什大学那座桥,但那座桥遵循山的秩序、树的秩序,想要让人与自然相融,可千秋这座桥,醒目又高调,是在山水之上用桥梁作画,是入侵,绝不是融入。当然,我们可以说她是受莫纳什的案例启发,拿来修改成了不一样的风格,可你也了解她,你知道舒澄澄她底色如此,她从不融入,她只建立她自己的秩序,然后在新秩序中填充她喜欢的中国式的浪漫,为此,破坏原有空间的结构,甚至破坏山体形状,都是她的兵家常事。她前年得奖的那份室内设计,打散了空间结构,填进了竹柏之影,现在正在设计的东山观景中心,要截断山体,好造一轮月亮,这次她要在东陵岛的山水上画一幅新画,于是要造一座红色的飞天桥。你看,她的风格没有变过,她只创造新世界,这次也一样,这是她的作品。”
千秋的同事们鸦雀无声。
霍止嘴里形容舒澄澄的全是好词,大家还没听过他说这么多好词。他的语调很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同事们能听出来他其实很不愉快,堪称是在护短。
舒澄澄也一直看着他。没几个创作者被这样当面解剖过,连这些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东西,他都看见了。
霍止最后看着谭尊摇摇头,“谭总,你跟舒老师开的这个玩笑不好笑。”
霍止那边有人在叫他,听声音是厉而川。他也说完了,欠了欠身当作道别,把位置交还给莫瑞林。
他走了,舒澄澄依旧死死望着屏幕,视线几乎像粘在幕布上面。
莫瑞林休息够了,伸个懒腰,“你们中国古诗我不懂,但霍止的眼光是最好的,我跟他混了四五年,只被他逼着熬夜画过图,今年夏天才知道他还会逼别人熬夜听他称赞合作者的设计呢。舒老师,东山那颗月亮中心,原来就是你做的?”
舒澄澄还是提前离开了会议室。镇政府楼下有个小花园,曲径通幽,树木环抱,她在石头凳子上埋头坐了一会,给霍止打了电话。
那边等了一会才接通,两人都沉默了一阵,霍止问:“结束了?”
她说:“谢谢你。”
霍止又沉默片刻,“他不该冤枉你。你这次的设计也很好,以后会越来越好。”
她还是说:“谢谢你。”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了。她最后一天做建筑,有霍止这番敬重当作结局,至高无上的完美。
她和霍止纠葛了一个夏天,两个人都不真诚,看起来无欲无求的那个是掌握全局的野心家,看起来爱摇尾巴的那个生怕被笼子困住,他们纠葛成一团烂账,到最后只有建筑是干干净净的,她知道他只在房屋上表露脆弱,他也知道她只在图纸上钢筋铁骨,在建筑上他们谁也不恨谁,彼此是信徒,都满怀敬重。是大圆满。
她把电话挂掉,回招待所去收拾行李,闻安得把工作交接给老师,跟她打了车去机场。
东陵机场很小,今天只剩一班飞机,候机厅里已经有一半区域熄了灯,她在那半阴影里坐下,浑浑噩噩地咬了口指头。
闻安得把她的手指摘下来塞进袖子,“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