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姐帮她套过膝靴的时候,舒澄澄终于想起自己约了咨询,她赶过去,都快六点了,前台小姐指着门口说:“你一直不来,医生刚下班。”
离六点还有多达七分钟,这私立诊所的医生怎么跟吃铁饭碗似的?
舒澄澄拔腿就追,追出街角,她看到前面果然有一个年轻人,脖子上戴着诊所工牌。
她整个人头昏脑胀,医生走进酒吧,她也跟进去,跟着他走进包间,他刚在沙发上坐下,她不依不饶,把一堆袋子往地上一搁,“你提前下班了,这不行,我只有今天有空,你得给我治清楚。”
医生有点惊讶,“啊?”
她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对。”
医生笑了,“在这?”
舒澄澄换不动地方了,“对。你开始问诊吧。”
她在耍流氓,堪称医闹,医生又笑了,把脸埋进手心,笑得相当无奈。
舒澄澄翘起套着亮皮玫瑰红过膝靴的腿,又开始走神,有点后悔买这双靴子,天凉了,老这么穿会得老寒腿,也后悔看到领带袖扣好看就付钱,她又不系领带打袖扣,也不知道要给谁用,还后悔买水笔时买了两份,难道要送回去给霍止?
她注意到自己心不在焉,可是脑子里噼里啪啦作响,烧成乱麻。她抬头看天花板,没有烟雾报警器,于是压着耐心询问:“你介意我抽烟吗?”
医生点点头,推过打火机,“你抽吧。”
她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抽完两支,勉强清醒了一点,“你怎么还不问?”
医生在撑着下巴看她的脸,“你睡不着啊,这还用问。”
没想到心理医生像普陀寺门口算命看相的骗子,舒澄澄开始怀疑这笔钱白花了。
初秋时节,温度正好,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歌手在外面弹唱着《红豆》,她出了一会神,又问:“现在开始计费了吗?”
他看出她是困坏了,笑着说:“我下班了,不收你的钱,你睡吧。”
也许是因为包间里很暗,也许是因为气味或者温度,或者这个心理医生真有两把刷子,语调自带一种催眠效果,总之奇怪的是她就这么神奇地困了,就在包间里的沙发上睡了一觉。ᴶˢᴳ
她久违地睡得很沉,甚至做了梦,梦到陈傲之跳舞,穿着白衣白裙,特别漂亮,对着月亮望啊望,秦韫的学生们看大师姐跳舞,说她跳得像嫦娥,像要飞走。
她用目光追随陈傲之的水袖,好想她,从来都没梦到过她。
看着看着,陈傲之的水袖忽然飘到她脸上来,轻纱抽转时,已经是另一个场景:陈傲之和舒磬东拉着她的手,三个人站在苏镇的小桥上合影留念,然后舒磬东带着学生们走了,一步三回头,他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地挥手道别,手掌卷成喇叭,大喊:“小澄记得想爸爸!”
她听到陈傲之问她:“你想回家吗?”
榕城那是家吗?舒磬东弄折过她的胳膊,她不喜欢小时候那个家,她也不喜欢陈傲之这个家,筒子楼黑沉沉的。还有之后住过的所有房子,宿舍很破旧,公寓的工业痕迹浓重,还看不到月亮,全都不好。
她想回东山客,东山客 27 号,背枕青山,面朝明月,山岗肃立,风涛涌起,美杜莎的诱惑。
这么想着,东山客 27 号就真的出现在她脚下,霍止等在门口的绿树前,月色明明,照得他如同断山生白玉,风华茂盛。
霍止招手叫她:“舒澄澄,过来。”
她喜欢霍止连名带姓叫她,也喜欢他手里拿着一簇野花,三个字的名字叫得她顶天立地,野花则是他的权势之外的东西,给她野花的是霍止他自己。
霍止又叫了一声“舒澄澄”,她高兴地走上前去,把手交到霍止掌心,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她突然抬起头。
月在中天,明如白雪,可巨树和屋宇飞快地坍缩、变形、消失。她紧紧抓住霍止的手,但霍止真变成了美杜莎,她看他一眼,自己就变成了石头。霍止松手扔下野花,转身走向深山,头也不回,身姿笔挺如刀,一如有一天夜里,他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在繁星夜空下对她说“我送你”,然后带她来到东山客。
只剩下空的东山客 27 号,和一片荒野。她追着霍止爬上山顶,山那边一片荒芜,没有房子,也没有绿水,土坡上只剩下那颗银杏树,她和树默默对视。
东山客一直都是海市蜃楼,她五脏六腑都纠缠难过。
二十六岁,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兜兜转转,她又得到十八岁时喜欢过的人了。可是,人活在世上吃到的每一口甜都有代价,她骗过人,被人骗也在情理中,那么,忘掉也就算了,可是怎么觉都睡不好了?连做梦都要梦到东山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