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瞳。
剪水明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国之亡征,君主死社稷。”祁寒长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山穷水尽,眼见着军民奋战至最后一刻,退无可退,如此惨烈悲壮的阵仗,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会不害怕呢。可他没有胡闹也没有不情愿,他那么懂事,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太多。”
他听见,她带着怅惘柔声道:“我觉得,他和陆相、文相,还有千千万万赴汤蹈火的军民一样,都是忠义勇敢之人。”
蓦地,逐世打断了她的感慨。
同茶楼里的热闹相比,他的嗓音显得格外清冷:“然众口一词,大宋江山断送在一个黄口小儿手中。宋末帝赴死是必然,他代表着王朝尊严,代表着赵宋最后的体面——”
“世人的看法,当真那么重要吗?”祁寒小声嘀咕,“世人惯爱鸡蛋里挑骨头,白的都能说成黑的……”
见逐世哑然失笑,她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忧虑。
“逐世公子,我明白你的立场和信念,但仍想冒昧叮嘱一句,莫要被国仇家恨蒙住了眼,莫要失了本心、本末倒置,莫要为了复国而复国。”
理智思虑后,祁寒方才缓缓道。
“其实,元国对炎夏神州也并非无功绩。西南设立宣政院,总算解决了百年间吐蕃部落侵扰中原之困,东海设立澎湖巡检司,避免了天下分崩离析,促成了大一统。虽然元族皇室内斗不断,天灾人祸多到数不尽,但也不该否定它如今是正统王朝。”
祁寒停顿了一下,继续坦言。
“逐世公子,我所祈盼的天下,是各族百姓安居乐业、友好交融,文化得以蓬勃,商贸得以繁盛,再没有等级划分,没有战火四起,没有贪官污吏;天下既不姓元,也不姓宋,不隶属于任何朝代,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逐世平心静气地听她侃侃而谈。
“如果公子的立场是反元,我不会有任何非议。这世道昏暗如阿毗地狱,早该拨云见日了。只愿公子匡扶正义,多为民生考虑,莫再重蹈前朝之恇怯覆辙,也莫像元庭弊政暴政,搞得政权混乱、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自然,”逐世思潮澎湃,目若朗星,“寒姑娘的期盼,与在下所想,别无二致。”
“是了,公子是盼天下长治久安的人。”祁寒冲他会心一笑。
上述话题太过沉重,两人都有意按下不表。
第104章 金风玉露(一)
七月初七,雨过云收。祁府南苑,绿树荫垂屋檐。
祁寒趴在矮桌上,脸颊枕着臂弯,握着毛笔的手松松垮垮,随意在一沓沓簿册上涂画。
桌案上除了一摞摞兵法簿册,还搁置了一个木笼子。
笼里,小“糍粑”连耳朵都懒得动一下,无精打采地,静伏休眠。
“糍粑”是一只通体雪白、毛茸茸的红眼兔。小巧的竖耳透着一股子灵气,圆润紧实的身子暖暖的,皮毛柔顺如锦缎,好生可爱。
“糍粑”一定是世上最清秀的兔子!祁寒心想。
只是白天不爱理人。
除了进食的时候。
祁寒拿起一根苜蓿草,逗弄般在“糍粑”的鼻尖处扫了扫,果然“糍粑”不再闭目养神,半耷拉着眼,张开嘴巴就叼住了草叶,“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
也不知这副高冷的秉性像极了谁。
祁寒出神了一会儿,思绪飘回到上个月。
从汴梁归来后,祁寒无意间听府上人说,祁念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兔子。
那时小念笑将它视作掌上珍宝,连吃饭喝水都要抱着,几乎不撒手。兔子被他仔细呵护着,谁都碰不得,若它磕了碰了,或是被吓到了,他都要冲人发脾气。
直到有一天,祁府来了贵客,带了御赐的宝物,一盏西域琉璃净瓶,千金万金都难再寻一份。
大人们在正厅议事,后院放置宝物的地方却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声。
人们连忙过去查看,只见一地碎片,以及蹦蹦跳跳逃窜的兔子。
宾客碍于面子,自然没有责备祁家什么。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总得找些什么泄愤。
然后,那只倒霉的兔子就成了盘中餐。
祁念笑从此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秉性也变了许多。
祁寒听到这些旧闻,心中挺不是滋味的。
他的童年早早被扼杀,再然后,便上了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被迫朝着高处攀援。
过往种种,都是他用一生都偿还不完的阴影。
于是某天,她从市集上买了一只小白兔,献宝似地捧到了祁念笑的面前。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祁念笑满目错愕,眸底波澜涌动,好像被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