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前人之事,终究与她无关。
她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子,何其惹人生怜。
但出乎他意料,她显然不是只待宰的羔羊。祁念笑不会忘记,她使得一手苦肉计,瞬间反客为主,假借祁涟之手,狠狠地将欺凌过她的连卫报复了回去。
那时,她眸光狡黠,脸上写满了睚眦必报的果决,与平日里柔弱怯懦的小女子模样判若两人。那时他便发觉,她古灵精怪得很,才不是他早先以为的那样庸懦。
可若说她心眼颇多,倒也并不贴切。
这小姑娘,有时执拗得很,耿直而不通圆滑。
她敢二话不说当街砸了贡酒,亦敢仅凭从书本中读到过的知识救人性命。
祁念笑在一旁漠然观望了许久,见她的莽撞惹恼高官,本不想替她出头。转念一想,她毕竟是祁府中人,如果事情闹大,他亦脱不了干系。
高官明嘲暗讽她不懂礼数,于是他敷衍地教导了一番,却不想她那么认真,竟真的有板有眼地学着他的模样对他行礼。
只是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行的拜别礼,再配上她那句“拜别长兄”,听在他耳中,委实有种要送走他的肃穆感。
祁念笑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小姑娘憨傻之时,看上去顺眼多了。
那晚她腹中胀痛,在去厨房寻山楂陈皮的路上,误打误撞途径他的蔹院。
他本不想管她,她便是痛死都与他无关,可当自己回过神来,却已然横抱起她,快步直往南苑走去。
他在心中咒骂自己为何多管闲事,然而心脏却怦然乱跳。这是他第一次抱起一个小女子,他此前竟不知,原来女儿家的身子可以这么小这么软,暖暖的,还有若有似无的清香萦绕鼻尖。
他觉得面颊有些发烫,于是连忙扭过头不去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得知她爱读书,他在心里盘算着,此女将来若能熟读兵法,亦能为他所用,为他在朝堂的筹谋助上一臂之力。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忽而念及自己年幼时,也曾有这样疼痛的时刻。或许是出于同情,他耐心地为她按摩纾解,脑中浮现的,是自己从前的影子。
第64章 梦里有她(二)
为她吹熄烛火时,她说她怕黑,说她总会梦见自己被黑暗吞噬。
祁念笑在心中苦笑,他年少时何尝不是如此?他的人生向来至暗,不见天日,所有绝望的时刻,全部都是他自己咬牙熬过来的。
他最终还是对如今的祁寒动了恻隐之心。
他教她直面恐惧,又为她守夜,或许是因为脑中盘旋着的一个念头。
如果,在他从前绝望无助的岁月里,也能有人如此陪伴他,那就好了。
可惜没有。
自那夜以后,祁念笑不难发现,祁寒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赖。
该如何形容她对他的依赖呢?
相遇伊始,她看向他的眼眸满是戒备。
后来,便全是光亮了。
她陪他一起坐在屋檐上等待日出,她说她想成为像他一样“有用”的人。
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致力习医,兢兢业业,从不懈怠。
她记得他的生辰,她担忧他是否安眠,哪怕心灵手不巧,为他绣的香囊针脚凌乱。
在公主府里,祁念笑意欲“良禽择木而栖”,却被晋王冷冷地拒绝,甚至被嘲讽得抬不起头来。
他知自己不堪,于是自怨自艾,满腹幽忿。
可祁寒说,她从不觉得世上有人能完美无瑕。她说他也是人,也会害怕,也会因为经历世间百态而心陷囹圄。
她说,长兄,你别怕。
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不止朝暮旦夕,不似参商永离。
只有祁寒,只有她,才能真正透过他虚假的外壳,触及他的灵魂。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
她懂他的心。
祁寒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祁念笑也说不清。
他仍行走在十八层地狱里,脚下戴着沉重生锈的镣铐,双足踏过滚烫的岩浆;身前白雾茫茫,骷髅手持铁钳拔着他的舌头,将他拉往血池;身后是十万恶鬼残尸,他们面目全非,正疯狂地撕咬着他的后背与四肢……
可是,所有阴森可怖的厉鬼,地狱里的油锅烈火,随着她的出现,全部淡出了他的脑海。
她的面庞渐渐清晰起来,占据了他满眼,又攫取了满心;她的轮廓,她的清容,她的风华,她的一颦一笑,无一不是这世间最绮丽的锦绣画卷;她便同初见那日廊外绵软的白雪,是乾坤中唯一的一方圣洁。
她是岭上梅,她似垆边月,毓秀空灵。
有她在,梦魇中所有的狰狞画面顷刻间消散,心中只余长久的安宁。她仿佛天生带着慰藉他内心的力量,她便是上天赐予他的珍宝,是他唯一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