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便来守汴梁城了。
守这一城的百姓。
护这一城的百姓。
两军阵前,我曾和察罕对峙。
他说,祁大人,果然不管到了哪年哪月,你都是个叛徒。
“元廷弊政,天道不容,不该再任由它糟蹋中原,”我对他说,“我并非背叛了朝廷,仅仅是站在了百姓。”
“你被夺舍了?”察罕冷笑,“从前风光的枢密使,放弃了荣华富贵,累死累活地来起义?”
我说,我活着,活到现在,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人和畜生最大的区别,你可知是什么,”我顿了顿,“良心。”
是的,良心。
我还有良心告诉我,继续作为元军将领、享着强权带给我的甜头、只知道疯狂镇压起义的百姓,就是助纣为虐的畜生。
“那就莫怪我不念旧情,”察罕说,“你要守你的良心,我也要守我的民族。”
……
夜里,城墙上,我背倚青砖,卸下了头盔,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痛胀的左臂。旧疾总在冰冷潮湿的夜里复发,我也早习以为常。
抬起头时,我下意识望着天际出神。
隐约听到拐角处传来沙沙的声响,有个小兵冒了出来。
“大人……”少年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一见到我,就开始哆哆嗦嗦。
我问他为何躲在这里,他却说他不是躲,是不想扰了同伴的清净。
少年手中拿着一只陶埙,惶恐地不知该不该放到嘴边。
“你继续罢,”我说,“不必顾虑,权当我不在。”
他于是蹲回了墙角,轻轻吹响埙。那声音低沉悠扬,空灵如山间清风,哀婉如夜的哭泣。忽就让我想起了雪夜与梅香。
难免伤怀,我从怀中摸出碧海青天,握在掌心里摩挲。
少年也许瞧出了我的悄怆,问道:“大人,您可还好?”
“嗯,还好。”
“那您为何……”流泪了啊。
“赏月,”我艰涩地道,“我在赏月。”
他不明所以,仰头望着浓浓的夜雾,“可是今夜月光暗淡,月亮藏在云翳后呢……咋可能看得到?”
我将碧玉簪收回了怀中,轻拍两下心口,扯唇苦笑:“人间的月亮在天上,嫦娥的月亮,在人间。”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不得解,无夕不思量。
……
兵安在?膏锋锷。
民安在?填沟壑。
除夕夜,是我守城的第十一天,城内粮草两天前就消耗尽了。我让部将们杀了战马,将肉分发给饥民百姓。我想我们还能再撑几天吧?我是不会认输的。要与众人戮力同心,战到最后一刻。
却还是,教察罕攻破了城池。
他太了解我的作战习惯了,太了解我率军的弱点何在。
汴梁城内浓烟滚滚。金戈铁马,都葬在这残垣红壤。两方军队厮杀不休,我与察罕刀剑相向。从前我是他的主帅,如今他是我的敌人。
我,好像没那么畏惧死亡了。或许,人是为什么而死,这一点最为重要。
在某一刻,我看着明晃晃的利刃向我袭来。这一幕似乎被无限放慢,放缓,而我的反应却好像被拉伸得更慢,更缓。我想我的确是老了。人老了,躯壳也不中用了。
钻心的痛感来得有些迟。
是察罕的长刀穿刺了我的肺腑。
鲜血源源不断喷涌出我的身体,眩晕晃神间,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意识渐渐模糊迷离。往昔回忆的片段不断闪现眼前,已教我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这条街巷我仿佛来过,这屠戮的场面我仿佛经历过。瞧,那边有堵高墙,望着它,我想,我得跃上那里,站到那屋檐上面,如此俯瞰整座汴梁城,便能寻到她了。
我得寻到她。
可我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天上,天上是什么呢。
圆月。
团团圆圆。
美好无瑕。
不对。
不对。
今天是除夕。
怎么会月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涌出我的口鼻,呛得我无法呼吸。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向后仰去。
……
我又看见她了。
我倒在月华下的废墟残垣,望着云翳翻涌的夜幕,好似被席卷进了皎皎银河的浪花里。星幕低垂,河汉清浅,月亮温柔地俯瞰,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她来吻我了。
我耗尽所有力气,从怀中摸出那支簪子,摩挲着碧海青天,将它贴紧心口。
仿佛被前所未有的心安抚慰着灵魂。
碧海青天啊……请带我,去到她身边吧……
带我去到,能望见她的,那一方天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