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迢迢(305)

颜书礼的生命好像停滞在了十岁那年,此后徒具形骸,像是一具……没个坟冢可归的枯骨。

死牢里的情形,他已记不清了。烧得神智糊涂,只知最后一次闭眼前,自己还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然后天旋地转,晦暗无边,仿佛有铁水灌进颅腔;想动弹,可四肢就跟棉絮填充了似的,无力垂下。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砸在他脸上。

一滴,两滴。

愈来愈密。

颜书礼猛地睁开眼,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大雨倾盆而下,寒凉刺骨,早浸透了他身上破烂的布料。

他眸光空洞,缓缓爬坐起来,怔了怔神。

周围,是无数腐败的尸首,密密麻麻,恶臭的污血在雨中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河。

少年茫然四顾,微张着口,就这样呆坐在乱葬岗中间。

悲痛,来得那样迟缓,可它又是那样沉重,压在他心坎,像是落下了五岳三山。

这个叫颜书礼的少年流着泪,绝望,无措,蓦地放声大哭。

“娘……爹……暄暄……”

他哭得喘不过气,哭得弯了腰,一遍又一遍唤着自己的至亲。

无人回应,因为此间只剩他一人。

破碎了。

家,温情,轻狂的理想,美好的一切。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不剩了。

“暄暄……娘……爹……”

他如患癫痫般抽搐着,嘶声哭号,仰倒在泥污里。

委屈,愤恨,恐惧,迷茫……所有情绪纷至沓来,几乎将他折磨疯。这个从前心高气傲、自诩魁星之子、一心想比肩管仲的少年,此刻家破人亡,万念俱灰,不过是从乱葬岗醒过来的孤魂野鬼。

从未如此崩溃,从未感受过如此深的绝望。

在现实面前,在这黑暗的世道下,他又能做什么?

可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妹妹或许正在阳光下的某个地方好好长大,她还需要他。

查清太子遇害案的真相,为颜家洗刷冤情,还需要他。

他,不能倒在这里。

……

没有人知道,整整十六年,颜书礼是怎么过来的。

孑然一身,像墙缝里一株野草,被践踏,被剥削,艰难竭蹶。

每当他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从早到晚,十有九成的时辰,他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总会如饮鸩止渴般,竭力回忆着十岁以前的画面,有康健的父母,有他牵挂的妹妹。

他的人生,好像就此困住了——那个爱说爱笑爱捣蛋的小男孩,永远被困锁住了。

活着的,只是麻木的,日复一日在心底镌刻“复仇”二字的,魁子鲤书。

他花了整整十六年在大都城内闯出了自己的名堂,手下有了数名顶尖的密探,建立了庞大的情报之网。

没有人知道,他是凭借着多么强大的毅力才撑到如今。

也没人知道,夜深人静时,这个平素孤傲沉着的男人,会如无助的孩童般泣不成声。

他想念母亲和妹妹,想念她们的笑容,想念妹妹唤他的一声声“嘚嘚”。

他多想告诉父亲,我再也不跟您对着干了,我好好习医,不贪玩不捉弄,再不浮躁惹事了。

十六年前他于午夜潜回刑场,抱着父亲头颅哭泣的时候,口中呢喃的就是这句话。

颜公却听不到了。

或许他亡故前都还觉得,自己有个不省心的儿子吧。

……

颜书礼不敢打听妹妹的消息——怕留下蛛丝马迹惊动敌人,更怕自己获悉什么噩耗。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直到手下截获密信,抓住了那个曾给颜暄当过乳母的女人。彼时,她刚替丈夫送信给朝鲁,让朝鲁也得知了“漏网之鱼”的存在。

拷打逼问下,女人终于松了口。

她说,颜暄就是祁家义女,祁寒。

那一刻,颜书礼又惊,又喜,又悔,又怕;也不管还有旁人在场,便是激动得泪流满面,难以抑制狂喜;笑着笑着,却又遽然椎心饮泣,仿佛积攒了十几年的悲伤,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喷发。

没时间放任情绪泛滥,也来不及去看妹妹一眼。他立刻带着手下赶去灭口——那女人的丈夫还知道祁寒的身份,并且,就要与朝鲁进行交易了……

后来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颜书礼的双眼被朝鲁砍瞎,再也看不到。

但他是庆幸的——只当自己替妹妹挡了灾祸,还好经此劫难的是他不是她。

可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颜书礼越是调查,越是知悉,便越是心如刀割。为什么,为什么好像所有的不幸同时降临在了她身上?他不禁回想起,两年前与她在烟柳楼的短暂相见。她的容貌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但颜书礼记得,那时的她是开心的;她曾望着她身边的男人,眼瞳晶亮,面如朝霞,笑得那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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