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祁涟接下来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好似凛冬严霜,万分凉薄无情。
“他若真死在漠西,那也是他的命数,不该你插手。”祁涟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水,面无表情道:“这场鼠疫明摆着是个圈套,皇帝也是在利用你。而且,有人想要念笑的命,你觉得他自己会没察觉?他可以独自应对好这一切。倘若你也入局,那纯纯是添乱。小寒,你并不是一个拎不清是非的人,如今怎么这样不理智?”
祁寒从未体会过如此的震惊与愤怒。
她怒目圆睁,几乎是扯着喉咙质问:“那是你的孩子!他现在四面楚歌生死未卜,你怎能冷漠至此?”
祁涟没有吭声,手中轻轻晃动着茶杯,视线凝定在茶水的波纹上。
祁寒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越发堵得慌,便是冷笑着忿忿辞严道。
“他从未得到过父母的一丝关爱,他在昏昧的军营里夹缝成长,在鬼门关外走了无数遭。别人的幼年鸟语花香,自是韶光温暖。他呢?他的年少光阴里充斥的,只有血腥和暴力,只有刀俎鱼肉,只有诟谇谣诼、尔虞我诈!他会养成卑劣利己的处事方式,也全都是被逼出来的!而你,他的混账父亲,便是罪魁祸首!”
祁寒说着说着,满腔的委屈和心酸一齐上涌心头,勉强才忍住泪水。
“我不知道他的过往有多黑暗。我只看到——用我这双眼睛看到——他在慢慢变好,在试着走出那些阴影,在努力赎救他的本真。我能看到,他在学着如何放下面具,如何遵从初心,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郎——他还能回头!”
“义父,你可知他曾对我说过什么吗?他说你只管生不管养,不配他叫一声父亲。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样怨恨你了。”
祁涟沉默了很久,适才缓缓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但苦衷这东西,谁人没有?”
苦衷?你也好意思说苦衷?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你二十年来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甚至当作仇人一样批判否认?
祁寒腹诽。
祁涟继续道:“当你抬头望月,看到那圈明亮的光环,就会以为整个月亮都是明亮的,包括月亮上的瑕疵,这叫爱屋及乌,以偏概全。”
“什么意思?”她没好气道。
“小寒,我希望你擦亮双眼,明辨是非。知人善查,难眩以伪,我不希望你受伤害。”
祁寒冷声怼回去:“你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那样冷血,我又怎知,你对我的关心是不是真的?”
“我确实是为你好。”他答。
祁寒咬牙攥拳,终于问出了多年来困扰她的心结:“义父,我一直都想问问您,当初救下我,收养我,是否真是因为——我与你手刃的义姊相像?我是否只是你用来赎罪的替身?”
“你?和风影?”祁涟忽然笑了,“不,你们一点都不像,根本就是两个人。风影已死,世上没有复生术,我对她的罪孽,赎不清的……”
风影?
这个名字落在祁寒耳边,竟不知为何让她熟悉得鼻尖发酸。
祁涟打断了她的思绪:“或许到时候了,该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了。”
第158章 以命赌(下)
“我的……身世?”祁寒蹙眉。
下一瞬,祁涟的话再次令她目眦欲裂。
“你是太医颜敬翊之女。十几年前,你父亲被诬陷成害死太子的罪犯,举家抄斩。颜太医曾予我有恩,于是那日我提前获悉了消息,想赶在官兵抵达前将颜太医的一双子女带走。”
——一家老小,几十口人,被严刑拷打、百般凌虐,有的脑袋咔嚓坠了地,有的落得个腰斩,肠子流出来了,气都还没断呢。整个刑场血淋淋的,阎王爷来了都得发怵……
——颜太医一生行善,最后竟被活生生剐死……
“可当我赶到颜家,官府的人也到了。一片混乱中,你那年长你几岁的兄长将你托付到我手里,让我带着你快点离开,他自己则折返回去,手握砍柴刀,拼命抵挡官兵,为我和你拖延了些许时间。”
——书礼那孩子,命忒苦了,处斩前病死在牢里,直接教人给扔到乱葬岗去了。
“你那时只有三四岁,后来我带你隐居在临安,你发了一场高烧,失去了记忆。”
祁寒捂着心口,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只有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溺毙在汪洋大海中。
“你的身份,是一颗随时会炸开的雷。你父亲的冤情不会被平反,若教当初陷害他的人知晓了你的存在,只会将你灭口。”
她呆愣在原地,浑身都在发抖,今日接受了太多震惊的消息,已远远超过了她的承受力。
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从何处来,何处是归宿,可当她真真切切听到这一切,听到自己悲惨的家世被当成故事讲述出来,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还有血液里、骨子里隐隐折磨着她的疼痛感,都令她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