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黑头发的男人转过身来,他看上去并不苍老—毋庸置疑。
他是个年轻人,胡子被很好地刮去了,瘦削的脸颊被晒成微微发黑的颜色,眼珠比搅烂的湿泥还要漆黑,眼眶周围的暗色让他看上去有些许疲惫,像个一直在赶路的旅人。
他蓄着半长的头发,发尾参差不齐,马上就要垂到肩膀,他不让他们太短,也不让它们太长,适中总是会省去很多麻烦。
伊卡洛斯的头发比他的长一点,有几缕颓废地盖住眼睛,若不是他还记得刮去胡子,他看起来绝对会像个流浪汉。
“哈哈哈哈……”
代达罗斯忽然笑起来,弯下腰捶打大腿,伊卡洛斯疑惑地盯着他,一直到他停下来。
他问伊卡洛斯:“为什么?”
伊卡洛斯不说话了,他扯了扯嘴角,蹲下身撑着地面向后仰,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
伊卡洛斯说。
他看上去像个真正的傻子。
他像是会问出很多问题,方方面面,一个又一个地堆叠。
人们无法对他荒谬的问题作出确切地答案,而面对人们那些追根问底的问题,他显得茫然无措,像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婴孩。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代达罗斯诚实地回答他的问题,于他而言,“是”与“不是”都不是真正的答案,他曾认了一个死刑犯当自己的父亲。
“……我也是。”
伊卡洛斯说着,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正处于一种怪异的状态,像是吃了致幻粉后所表现出来的怪异言语和行为,也像处于一个疯狂思考却得不出因果的梦境。
“别太认真,如果觉得自己现在在梦里,就别计较那些模糊不清的往日,”代达罗斯拉着他的手,将摇摇晃晃的伊卡洛斯从冷硬的地上拉起来,“别再坐着,让我们试试飞翔。”
他们背负上用腐木和融蜡粘着而成的翅膀,沿着空无一人的长路拼尽全力奔跑。
代达罗斯知道,这样一直跑下去,便会有一阵大风迎面而来一那是一阵足以将他们吹向天空的大风。
但伊卡洛斯不知道,他在看代达罗斯奔跑时,踏过枯委的鸢尾,抛下身后纵横的覆满薄冰的深流,向着什么都没有的远方,跟着代达罗斯的背影,迈开腿奔跑……
不知道为什么,跑着跑着,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就像代达罗斯所做的那样。
于是他恣意地笑出来,什么也不再想,一心一意地踩着代达罗斯的影子,向着太阳的方向狂奔、迁徒。
起风的时候,他们飞到天空中。
在天空中飞翔的感觉很奇妙,就像鱼儿在冷水中无望的漂游。
他担忧起伊卡洛斯的安危,后者看上去很兴奋,像个初出茅庐不知天地的雏乌,操控着翅膀,腐木做成的褐色羽毛在气流间碰撞翕动。
代达罗斯知道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但他忽然后悔了,他不该带着伊卡洛斯一同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受沾染,纯净而炽烈,他的生命已从遗忘中再次诞生,也许拥有着可以从头再来的机会。
直到风狠狠地灌进他的耳朵里,代达罗斯才彻底想明白这件事。
于是他没有按预想中那般于高空收起翅膀,也没有如希冀的那般来一场勇敢的坠落。
他飞到伊卡洛斯身边,看着伊卡洛斯的眼睛,小心地扇动羽翼:“一定不要飞到太高的地方,太阳炽热的光亮会使腐木灼烧,再大的风也无法承载没有羽毛的翅膀。”
可伊卡洛斯没有看他,金色的发丝如距离的光亮在风中飘荡,与太阳同色的眼眸倒映着燃烧的天穹。
伊卡洛斯忽然撞开他的肩膀,看魔一般向着太阳飞去———
他向填满双眼的太阳伸出双手,浑身沐浴着愈来愈炽烈的日光,直到翅羽上的封蜡在高温中融化、脱落,那些腐木做成的羽毛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与哭泣的蜡油一同化作锋利炙热的雨滴跌落。
伊卡洛斯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他似乎并不惊恐,只是睁大双眼和嘴唇,手臂伸直,双手仍高高地举着,十根手指都指向太阳的方向,泪水脱出他的眼睛,疯狂地向上飘飞,是孤零零地坠向天际的雨水。
代达罗斯懵在原处,他回过神来,想要去接住下坠的伊卡洛斯。
可他不能很好地控制翅膀跟随伊卡洛斯下坠的速度飞翔。
他眼眶发红,无意义地喊叫着向下俯冲。
他知道自己经历着什么,见证着什么,是一个生命的逝去,一个罪孽的滋生。
代达罗斯看见了伊卡洛斯,他就躺在伊利亚河水面上冻结的薄冰上,向外流溢的血液像一朵红色的小花,围绕着死去的花蕊绽开血红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