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达罗斯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少年眼前,遮住他只雕了一点儿的“雕塑”:“好歹说句话,这个名字怎么样?”
“行,”伊卡洛斯接过他的苹果,放在嘴边咬了一大口,“听起来不赖。”
“不过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伊卡洛斯咬住苹果盯着石头表面转动刻刀,代达罗斯在他身边坐下来,他转头看向摆在木柜上的雕塑,感受到那些出自于自己手笔的造像正以扑朔迷离的形态呼唤着他,像是在海底吐息时于视野中不断涌现又转瞬消匿的泡泡。
“没什么含义,”代达罗斯轻飘飘地说着,“就像消匿的泡沫和散去的亮光。”
伊卡洛斯停下手中的动作,他转头看代达罗斯,发现对方正闭着眼睛,像是在回想什么,淡红色的光亮打在自己看不见的另一半侧脸上。
黄昏中,代达罗斯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便转头看向他:“它是独一无二的,不代表苹果,不代表黄昏,也不代表给你取名字的我—它是你的名字,该由你来赋予它应有的意义。”
那一天,伊卡洛斯听见这句话后愣了许久,他在黄昏中大笑起来,刻刀划破手掌,纯白的大理石染上血色。
他将毯子从身上掀起来,赤身裸体地抱着手中的石头跳到地上,半干的金发微微打着卷,像花藤一样落在他的肩上。
“代达罗斯,我要死在伊利亚河里!”
代达罗斯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笑起来。
而对于宝物三番五次跨越界限的行为,阿撒兹勒感到非常无奈。
他推开门走到屋子里,看见尘沙如浅灰色的薄布附在地面上——他的心中满是不解与疑惑,附身捻起尘灰,也只为自己的宝物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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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42-
身为一个怨魂,附在山羊皮肉营造出的肉躯中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紧缚与窒息,每隔一段时日,他便需要去到水流中洗去那些污浊之气,它们在体内积攒,缭绕,倘若放纵下去,便会使他生出一颗混沌的心脏。
即便如此,山羊的躯壳仍会带给他作为亡灵时未曾体会过的欲望,他抗拒着这些欲望—他不想因此伤害他的宝物。
于是。
他为自己定下了“界限”。
也为少年定下了“界限”。
可现在看来,宝物并不喜欢界限。
阿撒兹勒站在屋子里,光亮透进来,将他映成一个边角发钝的银白色造像。
他也不喜欢界限。
可如果他突破了界限,他的宝物落在自己手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咬掉他的舌头,吞下他的血肉,清醒后又发现为时已晚,宝物被他亲手毁去—阿撒兹勒面无表情地设想着一切,最后,他选择走出这间蒙尘的屋子。
他并未真正离开。
无名的亡魂带着少年赠予他的雕塑沉入伊利亚河晦暗的河底,畸态身躯上的十三只眼眸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他的宝藏。
他看见少年披着毯子,待在那间他曾带着自己去过的小屋里,看见那个从水中将少年救出来的人,透过一个空心苹果观赏夕阳,看见少年捏着刻刀认真地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比划着什么。
他听见“代达罗斯”,听见它出自少年口中;听见“伊卡洛斯”,像是扎根于虚无中的真实幻梦。
“伊卡洛斯……”
他默念着少年的名字,声音被海浪挤压着,浮不上水面,被无数水底怨魂的嘶吼声抓住,在昏暗的水波中沉入水底混浊的泥土。
接下来的十年里,伊卡洛斯与代达罗斯住在一起,在命运的注视下,他们共同探讨着雕塑与构象的奥义。
他们将翅膀上的羽毛同玫瑰,舒展微卷的花瓣进行联想,看着天上的云朵刻琢,人体脚边泛滥的海浪,在灿烂的夕阳中构思,从圣母玛利亚头顶垂下的面纱。
伊卡洛斯的日子变得平淡又疯狂。
他不再四处漂泊,而是用“伊卡洛斯”这个名字在周围生满了黑色鸢尾的小木屋中落脚。
一开始,他掌握的技艺只够为代达罗斯打个下手,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三年的光景后,他便能自己做出一个小型但栩栩如生的雕塑了—不同于死板的立态。
他手下的作品已蜕变成形如蝴蝶的群落,翅膀交叠着相互支撑,多彩的花纹被大理石的苍白吞没。
他现在习惯了扎着头发,十年之间,他总是拿着大理石走到伊利亚河的河岸边,时间总预示着寂寞的黄昏。
伊卡洛斯在灿烂的夕阳中坐在河岸上,一刀一刀在大理石上刻着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手里这块石头将凝固成怎样的瞬间。
也许是永远绽开的翅膀,也许是永远闭合的囚笼,也许是谁人停滞的眼眸,在苍白坚硬的石头上凝固成一瞬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