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向美丽端庄的妮可夫人,直接喊出了“godness”。这里的学业成绩考核,足足有包括政治、国文、几何、卫生、博物、化学、国画等科目在内的足足十五门功课,远远超出她的西方教育经历认知。但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初代东西结合教育的纯粹叠加吧。“可怜的榆宝。”
安东尼看起来就淡定多了,他给了许多榆一个坚定的眼神。
女老师严肃的声音响起来,“操行成绩不及格会被退学,体育成绩不合格不得升级。明白了吗?”
许多榆忍不住抿了抿嘴唇,突然有些想念夫子了。
06 孤舟
许多榆想要告诉木兰,她念崇明女校了。这里有好多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外国学生,一切都很新奇。还有,“同学们都对我很好,就像你一样。”她低声呢喃,更像是一种自我求证。
后来许多榆发现她找不到木兰了。她向遇到的每一个乞丐行会里的人打听,却发现大家都出奇一致地闭口不提。
李白斯劝她,“先生大抵是不想看到你跟他们打交道的。”
李白斯印象中的先生,穿着长款戗驳领大衣,打着深色领结,梳着利落的偏分发型,戴着圆框眼镜,儒雅、睿智,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完全不同于他有限认知中的上海名流——那一部分颐指气使的名流。他这样痴迷地想着,完全没有觉察到许多榆异样的心思。
许多榆闷闷不乐地走在前面,无精打采地踢着一颗小石子。她穿着月白色的布褂,及膝的黑裙,还有长统的麻纱袜子。就像其他的崇明女学生那样,干净、体面,似乎没有考学以外的烦忧。
“你知道吗?崇明女校的校训石上刻着:包容开放,平等博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扯了扯袖子,试图把手腕藏起来。
“李白斯,你可以告诉我木兰去哪儿了吗?”她已经可以想象到,此时他站在身后错愕的表情。
“她……她在五马路前面的堂子里。”李白斯知道她的脾气,只能如实相告。
“带我去吧,我想她了,很想很想。”许多榆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一个连乞丐行会的人都羞于启齿的地方,而木兰却亲自把自己送进了五马路东面清河坊里弄的堂子里。
夜幕初临,姑娘们在灯红酒绿中遗忘了原本的自己。鸨母捏着一沓又一沓卖身契,招摇过市,自诩救人一命、恩重如山。
当李白斯指着那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说那是木兰的时候。许多榆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却被眼疾手快的两个小厮一把按住了。李白斯连忙上前打圆场,许多榆却像发了疯似的张嘴咬人。可是她分明看到木兰那张脸上的神情——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伤。再也没有什么天真烂漫了。
许多榆朝她大喊“为什么”,木兰阖上了眼眸,掐着婀娜的腰身,转头就走进了更深的黑暗。
那个黄浦江边明媚的清晨,原来根本就不属于这个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只属于一个女孩天真的幻梦。
鸨母一声令下,一群小厮围过来就要把许多榆往里拖。李白斯拼命护住她,拳脚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咬紧牙根,全无任何还手的余地。许多榆在他的护翼下,又恐惧又绝望,终于爆发出了山洪般的哭声。
小厮们也懒怠追究,看他们是两个兜里一文不名的小屁孩儿,便也就此作罢。李白斯啐了一口血沫,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的血痕。“小姐,我带你回家。”说完就顺势背起许多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木兰从此只是一个无解的心结。
这天晚上,受伤的李白斯被安东尼罚跪在院子里。月色凄惶,照在少年锐利的脸庞。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硬朗的线条,有了属于自己的棱角。
那是许多榆第一次感受到安东尼的震怒。
她在客厅里看到了一张学校的收费单据:学费 10 美元,学杂费 4 美元、钢琴和手风琴使用费 15 美元、实验室使用费 5 美元……这些数字渐渐地飘了起来,飘到了五马路那条阴暗的巷子上空。
她们终究是做不回那个快乐的小乞丐了。
妮可端了一杯热牛奶来她的房间,而她却心事重重地站在窗前,目光停留在楼下的院子里。那个同样倔强的少年,一声不吭。
妮可说要留下ᴶˢᴳ来陪她一起睡,许多榆就乖乖地钻进被子里。她的手脚总是冰凉的,妮可就把许多榆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
在轻柔的美国民谣的哼唱中,许多榆终于放松下来,慢慢有了睡意。
上学这件事情,对许多榆来说成了一桩使命。从她在讲台上介绍自己的那天起,她在崇明的噩梦就开始了。“我来自洋泾浜,我的父亲,是一名黄包车夫……”她一开口,教室里就已经是一片躁动不安,大家对她的身世,完全不像校训表现的那般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