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然他爸的病房在楼道尽头,一屋有六张床,现在有五个人,有个病人昨天晚上走了。医院里的暖气烧的不错,热烘烘,热气加重了病房里混杂的气味,尿骚味,汗味,呕吐物还有方便面一类的味道,有个老头在吃东西,饭盒里不知装的是什么,黏糊糊,让人有些反胃。
李佳音紧紧跟在香油大姐身后,这个死气沉沉的环境让她有些悚然,她紧紧抓着手里的网兜,网兜里的奶粉桶碰到了一个痰盂,发出一声响,李佳音侧脸一看,痰盂里有一块血一样的东西。香油大姐进来左右看,她也不认识肖然的爸是哪位,五个病人或坐或躺,都是老头。
佳音。
声音从李佳音身后传来,她回头,两个人的眼光久违的对上了。
香油大姐见到肖然哎呦一声跳到他面前,语气关切又充满同情的说,小肖,单位听说你爸住院,都急的不成,都很关心你父亲。说完,她把手里的苹果递给肖然,她拎了一路,感觉很累赘。
肖然点头感谢,把东西放在最里边的一张病床的床头柜上,李佳音跟着走过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瘦的人,被子里都是瘪的,只露出一个穿着病号服的领子和头,几乎是一具骨架,他的太阳穴跟两腮紧紧贴着骨骼,皮肤皱在一起,嘴唇泛白。枕边有一副眼镜,镜框的宽度远大于仅存的瘦脸,这场病把肖然的父亲削去了一半。
刚睡着。肖然指父亲。
病房里的气味让香油大姐很难受,用手在鼻子前一直扇但是毫无用处,东西送来了,心意送到了,病人也睡着,任务圆满完成,拉着李佳音准备走。李佳音说她还想多待一会儿,香油大姐摆摆手说你随便,我要回家给儿子做饭了。
二十二
病房里,肖然爸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眼睛微微张开一点,眉毛抬抬,肖然把床边的摇把摇了几下,床头慢慢立起来,肖然说,他躺的时间太长,想坐一下。
肖然的爸还不到 60 岁,如果不是生病,还是很活蹦乱跳的年纪,比如李大雷就还很调皮。人不算老,但是病确实是老病,从肖然上初中就病了,肾病,生病之前是郊区一家工厂的工人,生病之后办了病退,工厂很仗义,一个月 30 块钱给到现在。
肖然把开水从暖壶里倒出来,在一个茶缸子跟暖壶杯盖之间倒了几下,李佳音脸朝墙角,肖然扒拉她肩膀想把茶缸递给她,发现她在哭。
肖然的出生本身就是个意外。他的妈当年为了跟资本家前夫家庭划清界限,离婚之后嫁给肖然他爸,等风暴结束,这把伞也没什么用了,肖然作为一个附加物被留在原地,那位资产阶级小姐的生活是要向前的。再后来肖然的爸就得了病。肖然爸的生活习惯其实很好,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上吃咸菜就粥,中午在工厂用酱腐乳抹馒头,晚上会给肖然炒一个菜,几十年过的像一天。上班回家两点一线,吃完晚饭有时候带肖然去三轮车去街上转一圈,肖然一边看风景一边舔奶油冰棍。
肖然家的生活分成他爸生病前跟他爸生病后,得知他爸生病的时候,肖然 15 岁,那阵子他学习的劲头很足,老师说他再加把劲,中考可以考上重点。后来肖然上了中专,毕业随便找个什么工作都能挣钱,他爸的病需要营养,医药费只报销一小部分,30 块钱不够。肖然觉着自己的决策非常正确,中专管的很松,他带他爸一星期两天去透析,请假很方便,后来老师都不问了,到点就走。他家的三轮车前后换人,变成了肖然带他爸,他的三轮车技术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速度适中,车行平稳。
李佳音想着肖然小时候就没有妈妈疼他,想着他爸疼他以后也疼不了了,想着自己坐过肖然的三轮车,是他从那么小练出来的,李佳音端着茶缸的手哭的直抖。
肖然不知道怎么劝她,旁边床位的家属在看他俩,说这杯子是我用的,没事,你要觉着别扭,待会下楼给你买酸奶。
李佳音抹一把鼻涕,端起茶缸一饮而尽。
对于肖然他爸这样的病人,医院不能长期提供床位,肖然家也承担不起,这次的手术挺过去之后先让出院。肖然的父亲倒坐在三轮车上,身上盖看很多层棉被,像一个稻草人立于草堆之间,李佳音骑自行车旁边跟看,时不时帮看揶揶棉被。
三轮车在虎坊桥附近的一处胡同拐弯,数六个电线杆子就到了肖然家的院子。
院子里当然不是他一家,李佳音本以为自己家的院子已经很杂,没想到还有一个院子还能装下更多的人。三轮车到了院门就进不去了,只能锁门口,离院门一米多的地方,不知是谁家的自建小房立在那,几乎是把院门堵住了,好像一口吃的顶在嗓子眼。肖然把父亲背起来前边走,李佳音拎着提包后边跟着,手里的棉被一直往下掉,她走两步就用膝盖往上顶一下。肖然带路往左拐,仅能容下一人走的过道就在眼前了。这过道很长,李佳音觉着自己走了很久,像过一条隧道,等到眼前再亮就到了肖然家。肖然把背上的父亲往上抖抖,伸手在兜里找钥匙,他的父亲很轻,好像只有一把骨头,而且骨头还是空心的,就是一个人架子。这功夫,李佳音左右看,她分不出这房子的结构,分不出哪家是哪家,门口堆着破凳子,扫帚,还有一块破地毯,上边写着“友谊宾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