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倒吸了一口气,他笨手笨脚地杵在原地,一声不吭。
珠碧胆汁都快要吐出来,口苦得很,忽然一只瓷杯伸到眼前,里头是干净的水,珠碧轻轻呻吟了一声,心想这新来的愣归愣,倒是挺贴心。
不客气地接过瓷杯仰头喝下,才稍稍冲淡口中苦味,珠碧深深调整了一下呼吸,而后被他轻柔地抱起来。
可即便动作轻柔,还是难免压到伤口,珠碧疼得直抽气。
这该死的日子,不知还要再熬多久。
杂役抱着他走出了屋子,冷风拂过火辣辣的伤口,珠碧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头裂开一样地疼,突突地钻着太阳穴。
眼前一切景物好似都失去了重量,像水里的海草一样飘飘荡荡。
珠碧艰难地眨了眨眼睛,眼前迷蒙的重影终于消失了,他看见漆黑天幕中零星的星子,和半轮晦暗不明的残月。
当然,也看见了杂役粗糙的脸庞,他的怀抱竟异常有力温暖,和……那人一样。
想到这里,珠碧气得牙痒,他在里头受尽苦楚,那个答应要陪自己的王八蛋却不知道在哪头飘着呢。
珠碧满心的失望,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长得再好看也不见了。
珠碧被酒灌得脑袋迷迷糊糊,看这个其貌不扬的杂役是越看越顺眼。
瞧瞧他,多知道心疼人啊。
以往新来的杂役第一回干活,总会趁人之危摸他们两把吃几口豆腐的。也不顾他们伤得有多重。
这人却老实得很,抱就只抱着,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真乃君子。
长是长得丑了点,但心肠好啊。
日后攒够了钱出去,买几亩地,讨个淳朴的媳妇,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珠碧突然间很想和他说说话。
平日里最是七弯八绕的心肠一时抻得老直,甚么话都往外讲。
“哈~新来的,你心肠真好。”珠碧由衷夸赞。
珠碧寒暄地问了他许多话,他都始终缄口不言。
没被搭理的珠碧也不气恼,依旧叽里呱啦地动嘴皮子,麻雀似的片刻也不停歇。
他喜欢为别人规划美好的人生,说着说着,就好似那是自己的未来,越说越带劲。
杂役一个字也不吭,珠碧忍不住问:“你为甚么一直不说话?你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因此而心疼我?”
想到这里,珠碧心里头暖暖的, 他哈哈笑了两声:“你不用心疼我啊……哈,我都习惯啦……”珠碧半闭着眼,沉沉地打个酒嗝,“我甚么都不怕了,真的……”
“不就是挨鞭子吗,这十二年,我挨的还少么。”
杂役都不搭理他,他嘴里还兀自叽叽咕咕:“咱们做娼妓的,从小都是吃着鞭子长大的……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
“……”杂役那张看不清是悲是喜的脸上,骤然像是崩开了一道裂痕。
身上纵横交错如渔网的鞭痕不断往外沁出血,月色一照,比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还恐怖。
“我每次都希望他们干脆把我打死得了……我好快点下到地府里去,来世啊投个好胎,再也不要受这无边折磨。”
“可是他们每次都留口气给我,我再睁开眼睛,还是这该死的地方。你说,我甚么时候才能死呢。我真的不想活啦。”
抱着珠碧的健壮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不答话,珠碧自言自语说到激动处,前后荡着双腿,好像个傻子。
说着说着,他忽然咧嘴一笑:“不过……我前段日子见到我妹妹啦,她好可爱啊……眼睛圆圆的,和我一样漂亮……爹和娘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妹妹,也许已经把我忘了。”
讲到这里,珠碧悲从中来,瘪嘴哭出声:“忘了好……忘了好……要是他们看到了我变成这个样子,一定会掐死我的。”
他没能去考科举,没有如父亲的愿加金紫,登明堂。反倒做了全天下最令人不耻的营生。
连走到街上都能被臭鸡蛋扔的地步。
入了这一行,他就再没有亲人了。
天下间谁愿意有一个做娼妓的孩子呢。
他都不敢想象,父母知道自己做这种营生,会是甚么反应。
若真有那时,自己一定先行自裁。
说到这里,一串串泪珠开闸般从半闭的眼睛里涌出来:“可我也不想的啊……我不想当男妓,我不想伺候人,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
……
清明尽失的珠碧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考虑不了别的,他只想宣泄,只想狠狠地咒骂害他至此的所有人。
因为清醒时隐忍太过,所以醉后便更加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