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哭的时候,就仰头瞪着帐顶,张开嘴同鼻子一起深深呼吸,这样就能不发出半点声音。等到第二天南馆开门迎客,他就又是那个婀娜妩媚,风情万种的名妓。
可这样的办法,到了灵鹫面前却显得不那么好用了。灵鹫是第一个闯进他生命中,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人,他没有办法在他面前再披上那层坚硬的盔甲,故作平静。
灵鹫抬手金光乍泄,登时满室浮起淡金色屏障,将室内与外头天地彻底隔绝,他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南馆,没有人能听到了。珠儿,哭出来罢。”
哭出来罢,放声哭出来罢。连哭也要硬生生忍着,也太可怜了。
珠碧再忍不住满心怨恨与委屈,伏在灵鹫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哭得天也昏,地也暗;哭得喉咙喑哑;哭到灵鹫也心肺俱伤,衣襟尽湿。
窗外寒风席卷,呜咽着敲打窗棂。想钻进来霸占这一方温暖之地,而灵鹫施下的屏障牢不可破,所以便是任那寒风再嚣张,也无法侵略分毫。
珠碧哭干了眼泪,声音渐渐息了,此时一抽一搭地打着嗝,他尤不安心,一遍一遍地问着:“这是梦吗?”
灵鹫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答:“不是。”
珠碧摇着头不肯相信,拽过灵鹫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打我罢,让我疼……让我心安……”
对珠碧来说,疼痛能生出安全感,能让他深刻意识到自己被拥有,被支配。
而且若真的是梦,梦中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如果能深深刻刻痛一回,至少能确定这一切不是一个美丽的梦。
可灵鹫又怎舍得动手打他?
见灵鹫不肯动手,珠碧愈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挣开灵鹫的桎梏,抬手竟发狠地朝自己脸上甩耳光——
“珠儿!不要胡闹!跟我发疯是不是?”灵鹫气急败坏地揪住他自残的手,怒骂道。
神情脆弱至极的珠碧好像也发觉自己做过了,望着帝君蕴满怒火的双眼,咬着唇嗫嚅了半天:“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怕……”
怕自己如那痴愚猕猴,为捞月而溺于井中,直到最后才发觉那根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皆是梦幻泡影。
灵鹫长吁口气,翻掌缚灵蔓出,重又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挣脱不得,珠碧只能默默地垂下头。
他也不想这样的,黑暗里生活久了的人,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天光,便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像是沙漠尽头无端出现的绿洲,美丽得让人很难不去怀疑这一切是海市蜃楼。受难者心中始终保持一份怀疑,只要不去相信,至少在蜃楼真的消失之后,不会再那样难过。
烛火下垂眸的珠碧,身上捆着金色缚灵蔓,显得十分脆弱。
灵鹫叹了口气,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柔软的乌黑发顶贴着灵鹫的下巴,馥郁芬芳的迷人花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灵鹫爱怜地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珠儿,等熬过了这一世,我带你回天庭。”
天上干干净净,祥和美好,不比这脏乱尘世,到处是污淖和泥垢。
“都怪我不好,失手将你打落下凡,教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苦。你要是不愿相信,就打我好了。”
珠碧闻言偏过头,正正对上灵鹫脖颈间凸起的喉结,他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像只采粉的金丝蝶:“我真的是颗珠子吗?如果帝君没有骗我,那我就不怪你。因为若是你不失手,我是不是就遇不到你了?”
不失手,珠碧就还是一颗珠子,灵鹫这样的大神仙,怎么着也不可能对这一颗圆溜溜的珠子动情。
遇不到你,就没有办法爱上你。
世间情爱虽苦,但总也有快乐的时候。
云山县树林里,集市上,客栈中,那深情款款的三个拥抱,甜如蜜糖。
至今那两次的色授魂与,颠倒衣裳,早将情毒密密种进心间,开出繁盛而艳毒的花。这种事情珠碧不知与人做过多少回,可唯有这两次是真正从心里快乐。
情爱的快乐他已一一尝过。
是以血写在灵鹫心上的“珠明玉碧,云绮生辉。”
是龙腰上那两句互传情愫的诗。
是灯火阑珊处爱人担忧的眉眼;是借自己一夜好眠的宽厚肩背。
他的帝君明明是个爱干净的大神仙,却愿意替他抵挡臭鸡蛋烂菜叶;愿意捧着他的脚替自己穿鞋;愿意捧着脏兮兮的龙骨灰,只为博自己一笑。
还有甚么不满足的呢?
珠碧仔细想了想,帝君从来没有骗过他。
既然没有,那就相信罢,深深地相信,坚定不移地相信。
他说不是梦,那就一定不是。
珠碧逐渐平静下来。
虽然如此,可长夜漫漫,他已无心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