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静下,帐内无声。
贺兰香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盯看过谢折的眼睛。
她以前觉得他的眼仁太黑,像浓墨,里面没有丁点属于人的感情。
现在看,她发现他的眼睛更像是深渊,盯久了,身躯便要情不自禁地坠落,沉入其中。
有种致命的蛊惑。
她下巴微抬,雪白的颈线因此拉长,眼里是咄咄逼人的艳媚,再启唇,柔软的声线却已沾染泪意,“你说啊,应该选谁。”
犹如一束光照入深渊,谢折冰冷的瞳中似有一丝波动出现。
眼前的女子,让他想到了辽北的鹿。
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精灵,性情高傲敏感,不肯亲近人类,但若真的相信上谁,便会伸长头颅,用脖颈去蹭对方的手。
他的目光从那双湿润噙泪的眼眸,点点下移,落到雪白纤细的颈项上。
脖子,是动物身上最柔软脆弱的部位,只能示友,不能示敌。
他收起视线,压住呼吸里的粗沉,丢下简短淡漠的四个字:“我会安排。”
贺兰香蓦然怔住,好像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没等她开口确定,堵在身前的高大身躯便已转身,大步离开营帐。
她凝视着那背影离开的方向,看着看着,忽然破涕为笑,抬手擦着眼泪道:“果然还是这套管用。”
她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捞起案上披衣,重新穿好,戴上帷帽,款步出了营帐。
*
傍晚,军中训练正紧,沙场喝喊如雷。
崔懿步入帅帐,满头热汗淋漓,举起小案上的茶壶,斟水便饮,“大郎找我何事。”
谢折坐于主案之后,看着手中待批军务,头也不抬,“大事。”
崔懿不以为然,仰头继续饮水,“再大能有多大。”
谢折:“贺兰香没有怀孕。”
崔懿一口水喷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崔懿顶着一脸死了老太爷的表情,将一纸名单拍到谢折面前,叹气道:“可用的都在这上面了,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安排人今晚秘密入府。”
谢折定睛浏览,从第一个名字,到最后一个名字,中间未有丝毫停顿。
崔懿:“我觉得孙虎那小子就不错,人老实忠厚,嘴上也有个把门的,对你还忠心耿耿,谁起二心我都信,他绝不会。”
谢折不假思索:“体态太胖。”
崔懿一时无语凝噎,继续道:“那崔河?他与我算是同支,知根知底,最是方便,人也不胖。”
谢折道:“貌陋。”
崔懿:“……那就肖远山?那小子不胖不瘦,人又俊俏,体格子也好。”
谢折声音顿下片刻,道:“秉性轻浮,不堪担此重任。”
崔懿直嘶凉气,挠头不停,来回踱步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什么样的人物能入你的法眼——哎,有了,有一个品貌端正,年轻力壮,又洁身自好的,主要是人牢靠,由他出马,绝对万无一失。”
谢折抬眼看崔懿。
崔懿指着他鼻子,“别看了,就是谢将军你自己。”
谢折立马拧了眉头,脱口一句不行。
崔懿问他怎么不行,场面又沉默。
“唉,你好好想想罢,”崔懿道,“天黑之前给我答复,若真不行,那这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一手安排,反正品貌再差不会差到哪里去。”
谁让他崔氏以前没站好队,得罪谁不行得罪萧怀信,现在要想不被清算,唯一的出路便是依附谢折,谢折的麻烦便是他家的麻烦。
崔懿又叹一口长气,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搓着脸出了营帐。
帐中彻底静下,只剩谢折一个人。
待批的军务还有一山高,折子上的字他却一个看不下去,耳边来来回回都是崔懿那句质问。
怎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
蛮族有一条习俗,凡女子嫁为人妇,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谢折厌恶极了那习俗,觉得人与乱媾的兽没区别。
贺兰香是谁?贺兰香的丈夫是他弟弟,更不说他还杀了她的丈夫,亲手将她变成了寡妇。
所以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极致隐忍之下,谢折的思绪紧绷成弦,肩颈上的肌肉也随之僵硬,线条粗粝骇人。
即便如此,他脑海中所出现的,依旧是贺兰香贴在他身前,给他认真量体的画面。
她的呼吸,她垂眸时长睫卷翘的样子,启唇说话的表情,唇上口脂的颜色……
一声刺耳锐响,谢折将手中折子狠掷于地。
他后背仰靠下去,两眼紧盯帐顶,试图让自己冷静。
决定了,随便崔懿找什么人,与他无关,通通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