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继典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成了精的千年老狐狸:薛兼训的一番话既表明了把杨冲杨于两人当作真凶的否定,又表达了自己作为浙东道节度使对监军院死去官员的关心,还抬出李自良,暗暗敲打自己不要试图对李自良的徒弟不利。
薛兼训不给鱼继典思量的时间,从随从手中提过一壶花雕继续说道:“今夜前来,为公也为私。一来,同为越州父母官,节帅府和监军院职权不分高低,为国为民的心亦不分高低,许久未能与鱼监军推心置腹喝上几杯,倒显得生分了些。二来是感谢鱼监军,今日在城门口要不是监军院的弟兄伏杀一众杀手二十余人,后果不堪设想。”
一只成精的狐狸,一条隐匿的毒蛇,两者身处迷雾暗暗对峙,都在等着对方有所失误,先行暴露行踪。
“既然如此,薛节帅请。”鱼继典朝队伍挥手,让人好生看住史环的尸体、三名证人,以及两名嫌犯。
府兵推着板车,押着囚车,驾着马车,朝监军院后院行去。
直到杨冲杨于离开,薛兼训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大颗大颗的雨珠缩成了毛毛细雨,慢慢地飘洒下来。
假山后,荷塘边,一席凉亭石桌竹椅,丝丝凉意配上温好的花雕酒,这本该是一个美好宁静,供文人墨客把酒吟诗、对空当歌的江南媚夜,只不过在场的人根本没有那份闲情逸致。
“薛节帅,是否需要本官再将今晚发生的情况向您复述一遍?”
薛兼训挤出和善的笑容,好声好气地说道:“凑齐人证物证,事情的经过自是一目了然。事发之时鱼监军不在现场,如何能知道个中情况?”
鱼继典细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他端起酒壶给薛兼训斟酒,酒液恰到好处地满到杯口,没有溢出点滴。
“鱼监军倒得一手好酒啊。”
“哪里哪里,不如薛节帅掐算得一手好时机!”
“当年鱼监军与史大人一道上任越州,这人生地不熟的,想必是一起吃了不少的苦头吧。然同道中人一起经历磨砺,一同为朝廷分忧,也算称得上在风雨同舟之际苦中得乐。”薛兼训似是感同身受道。
“李辅国大人日理万机,替他到地方排忧解难自是应当,粗茶淡饭也当美酒佳肴。只是史大人死得太冤了……”鱼继典假意被薛兼训的话感动。
薛兼训的眉头拧紧,悲伤的情绪从眼眶向外发散,这样的悲伤是非常有感染力的。
官场的老狐狸成了精也不过如此吧。鱼继典心下不屑,又不由得得意起来:一方大员耍弄这些常人难懂的伎俩被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薛兼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来由地问道:“鱼监军,你说如今这大唐算是盛世还是乱世?”
“薛节帅何出此言?我大唐曾经万番来朝,各族也都俯首帖耳,一派兴盛景象。即便安乱动荡,局势也早已稳定下来。”鱼继典小心地应对道。
“为官为政,本帅想与监军探讨一下天下大势。对大唐目前局势,本帅略有不同的看法。”薛兼训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愿闻其详。”鱼继典顺着薛兼训的话说道。
“如今,我大唐是乱世也是盛世。盛乱交替之际,这天下间有分量、有图谋之人无不蠢蠢欲动。”
“也是,竟有贼人敢在浙东道刺杀朝廷命官了。”
“我坚信,当今圣上有效法太宗皇祖文治武功之心。安史祸患的余波定能平息,唯有乱中取胜才是圣明之道。如今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竟然派骑兵南下,不知其真实用意为何?局势未稳,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理当身体力行,你我当协力辖治好浙东道,为圣上分忧。”
“这是自然。”鱼继典点头应对。
“本节帅一介腐儒,甚少带兵打仗,不过这可乱可盛的诡谲之势,本节帅倒也能分析一二,谬误之处还请鱼监军指正。”薛兼训并未等鱼继典答话,顾自继续说道,“隔开乱世与盛世的,是内忧之墙,亦是这外患之垣。”
“外患自然是有。边疆和沿海的小国蠢蠢欲动,但时下大唐国内的局势已逐渐稳定,薛节帅怎可夸大其词?”鱼继典显然已经把自己之前所说的“万番来朝”抛在了脑后,一边顺着薛兼训的话,一边抛出一个问题让薛兼训继续说,一放一收间分寸掌握得极好。
“满朝文武却偏偏都要做睁眼瞎。藩镇割据尾大不掉,又皆是各自为政,长久下去怎能无内忧?”
“薛节帅的意思是,长安应该统一管理大唐的几十个藩镇?”
“问题就出在这里。藩镇如果都能定期上缴赋税,服从朝廷的调遣和管治,那也无妨,可就是某些藩镇仗着兵强马壮目无朝廷,目无圣上,还煽动相邻藩镇有样学样生出反意,实为我大唐祸根。鱼监军是否知晓,今有大唐藩镇联合高丽、东瀛等国,视我江南为一块肥肉,意欲收入囊中,你说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