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的皇帝眼珠微转, 一侧的太监会意,掐着尖细的嗓音呵斥道:“大胆使臣,见到陛下还不跪下!”
按照觐见的规矩,使臣应当用抚胸礼对待大邺的君王, 以示尊敬, 而现在太监要求易鸣鸢跪下, 这就是摆明了要在面上压匈奴一头。
“想不到在这种社稷为墟的时候, 邺国还在执着于虚无缥缈的礼仪?”易鸣鸢捂着嘴轻笑两声, 神态中极尽对他们的鄙夷。
“大胆!”太监指着她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吩咐左右将人摁在地上。
易鸣鸢不慌不忙地看着走向自己的禁卫, 按住程枭挡在自己身前的动作,冷冷道:“来者既是客,这就是尔等的待客之道吗?皇帝都没有说什么,我看公公此举才属僭越,大胆。”
那太监被她一句话判成了逾次超秩, 当场跪倒在皇帝脚边表衷心:“奴才绝没有僭越之心啊陛下……”
“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可是从太祖时期就定下的规矩, 想来陛下也不会多说什么,公公又何必如此张皇呢?”
一旦易鸣鸢二人在这里断了音信,匈奴便会认为邺国不愿和谈,撒开手脚继续进攻,所以这趟和谈,背后的助力给了十足的底气。
“太祖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你不是匈奴人。”老狐狸终于坐正身体,带着审视看向她,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人了,侍从臣子,甚至后宫的三千佳丽,只有得宠的才配被他记住,一年半前云淡风轻的一次召见,还不足以在他脑中留下痕迹。
下首的女子遮得严严实实,唯独一双眼睛透出一星半点的端倪。
易鸣鸢心中悲哀,索性摘掉脸上的面纱,“和亲前我自然不是,但现在我站在这里,你说我应该是哪国人?”
“是你,”听她这么说,皇帝瞳孔微微放大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跟脚边还在跪着的太监低声说了两句话,随后屏退左右,靠在龙椅上开口:“说吧,要多少金玉珠宝,才肯放过朕的江山。”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易鸣鸢指尖掐得发白,他就这么避开了自己前来的目的,也不在意她心中的仇恨,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开始谈条件。
皇帝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他已经不年轻了,在皇位上度过近四十载光阴,知道揽权怙势,平衡朝堂才是对于帝王来说最重要的,蝼蚁的深仇大恨,他丝毫不放在心上,“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要拿到朕眼前反复提及了。”
他要的是天下英才为己所用,凡有异心者皆铲除,凡得用者皆压榨,这就是他的治国之道。
“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父兄尽忠竭诚,却被你冤屈至死,守关将士并易府上千条人命,在你眼中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易鸣鸢身形摇摇欲坠,轰鸣声充斥着她的大脑,她眼中聚起泪水,发出对无情帝王的控诉。
皇帝抚摸着盘龙扶手说:“朕明白你心中苦痛,易丰父子很会打仗,朕原本也舍不得除掉他,可朕的手中是无上权柄,掌权而不驭权,岂非辜负了皇位?”
平心而论,易丰已经足够低调谨慎,但他太得军心,即使每三年改换一次将领,边关送来的战报也总夹杂着将士和百姓对他的溢美之词,而让皇帝起杀心的导火索,是他擅自改造军中武器,做成半月后才上书朝廷报备。
杀伤力更大的武器,今日能朝着敌人,明日就能朝着广邑!
易鸣鸢死死地瞪着他,原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压在他们头上的皇权依旧是一个硕大,屹然不动的巨兽,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地替父兄诉说冤屈,都无法撼动它毫厘。
被他利用的人与物就这样在平静中消弭于无形,或在摧枯拉朽的战争中丢掉性命,或在无休无止的哀怨中丧失初衷。
“驭权?”易鸣鸢声音颤抖,四肢开始出现僵化感,“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将军你用了,譬如我父兄,和亲公主你也用了,譬如我和你将要送走的三个女儿。外面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你在皇都看到亭台楼榭,歌舞升平,便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就是你对帝业的所有的演绎?
所以你说的权,是举着权力的牌匾在世间横行霸道,用无辜者的鲜肉堆砌荣华,塑造一个鲜血淋漓的盛世!”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迈下高台,站定在易鸣鸢身前数丈远,说:“是又如何,朕当帝王四十三年,不知冤死多少条人命,朕是皇帝,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想要朕为从前做过的事悔过,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还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