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有些飘飘然,故而即便镜子里的人相貌平平,黄肤黑发,他也欣然接受。
直到两人以他们是被应柳儿派来保护百里轻舟的侍卫这一理由混进府中,松晏才回过神来,纳闷不已:“你不是会法术吗,方才为何还要用那么古老的法子?”
沈万霄面不改色:“想碰你。”
他语出惊人,以至于松晏险些左脚绊右脚将自己绊倒。他拽着沈万霄的衣裳堪堪稳住身形,总觉得这府里太热,烘得他脸都发红。
将军府中陈设与人间那座将军府一模一样,带路的人领着两人穿过长廊,而后从池边绕过,又过了几道院门,才终于见到百里轻舟。
彼时她正执笔画像,面前一群古灵精怪的小妖怪捧着瓜果排排坐,一面吃一面唠嗑,毫不介意百里轻舟将它们画成了丑八怪。
小厮朝着百里轻舟行礼,百里轻舟挥挥手,手里捏着的笔也随着她的动作甩了甩,几滴彩墨毫不客气地扒上松晏的脸。
松晏无语眨眼,回头瞪沈万霄一眼。方才他本能地想往沈万霄身后躲,熟料沈万霄先他一步退后,反倒先躲在了他身后。
沈万霄不声不吭,但手不安分,食指悄悄勾了下他的小指,讨好似的。
两指交缠的一瞬间,松晏忽然就不气了,甚至有些神清气爽,就算是再替沈万霄挡一千回,一万回,他也乐意。
百里轻舟在这时回头,松晏心一抖,猛然缩回手,竹子似的站得笔直,但看起来更奇怪了。于是百里轻舟搁下画笔,问:“你们是我娘派来的人?”
松晏用力点头:“是。”
百里轻舟闻言打量他,而后伸手朝着屋檐下那一排精怪的最左边一指:“正好还缺个人,你去那边坐吧,顺便将那一篮子花抱上。”
松晏应下,抱着花往檐下走时或多或少有些伤感。
说到底他也曾经渴望过这种场景,尤其是刚到骆山那几年。那时他身体不好,整日整夜地泡在药池里,唯一的乐趣便是看池子边几个小妖怪围在一起说山下的事。
有一回,他们便讲到山下的一户书生人家,说他将纸笔给自己年过半百的母亲,请她作画。母亲老眼昏花,用了十天时间才画好一幅画,但奇丑无比,乡里近邻都笑话她。只有书生捧着画嚎啕大哭,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的画。
松晏将下巴搭在池边,用尾巴搅水玩,不懂书生为何要哭,还要说那是最好的画,难道瞎了不成?之后他问了师父,师父笑呵呵地告诉他那幅画上画的是小时候的书生,他才终于明白书生为何而哭。
往后他便时常会想,狠心不告而别的娘亲是否也会在老去之后仍旧记得她曾有过一个孩子,给她一支画笔,她是否也会画下那个年幼的孩子的模样。
时至今日,他已明白百里轻舟并非不辞而别。只是依旧难过,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
“你也过去。”百里轻舟朝沈万霄微抬下巴,“喏,你个儿高,坐他后边去。”
沈万霄稍有迟疑,目光停在她面前的宣纸上——原本可爱的猫儿在她笔下都快成了饕餮。
但那边松晏眼巴巴地张望着,他最终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两人挨得近,松晏便悄声道:“先让她画完吧,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她说。”
诚然,要告诉一个人“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身边的人是假的”,确实困难至极。
这话说出口很简单,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但要让一个活在美梦里的人欣然接受真相,却比登天还难。可他与沈万霄来这一遭,便是为的此事,是以再难也需得想法子解决。
创神书逼不得已要杀百里轻舟,即不久后菩提界便会消失无踪。菩提界一毁,百里轻舟便再也魂飞魄散。因此他们必须赶在那之前,将百里轻舟带回去。
做凡人也好,做妖怪也罢,百里轻舟若是能与李凌寒再相逢,那便已是创神书最大的仁慈。
百里轻舟落笔缓慢,她总是咬着笔杆子在思考,故而等她磨磨蹭蹭地画完一幅画,已快近日暮。
松晏浑身酸疼,坐久了猛然起身,腿麻得快没知觉,抓着沈万霄就想要他抱,但又忽然反应过来百里轻舟还在这儿看着,便只好憋屈地拐着腿自己走。
“说说吧,”百里轻舟自顾自用晚膳,吩咐两人在一旁站着,“你们来找我究竟有何事。”
松晏抬头看沈万霄一眼,他饥肠辘辘,又紧张又馋,但还是正经回道:“应夫人担心你,所以特意派我们前来照看。”
百里轻舟听见这话后缓缓搁下筷子,神情稍显冷淡:“你们不是这儿的人。”
松晏一怔:“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