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很早的时候,我就祭拜过山神娘娘,”他所说的“早”是指明朝,“我向神祇发愿,要报偿我的恩人。”
还没能化作人形的小狐狸跑入山神庙里,诉说他偶遇一位好心喂他吃食的书生公子。
滴水恩,涌泉报之。
“小妖用微末的灵识探查出恩公命数多舛,浩劫不断,我想陪在他身边。”
那时山神像镀着金身,杏眼玉面,慈悲无极。听狐狸发完愿,庙宇飞檐上所挂的风铃一齐发出脆响,空中五彩祥云乍现,神仙自光芒之中现身。
太久了,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香火鼎盛的寺庙与颓圮的篱墙,不谙世事的狐狸与风中残烛的病患,那时的天空没有浓云滚滚,小狐狸看到神仙显灵的时候,坚定地以为自己会美梦成真。
而今安在哉?
山神和他都在人间的一隅苟延残喘罢了。
沈怀珵对陆铎辰说:“我还留下一点点钱,想捐出来修整这座庙。”
陆铎辰答好。他像个机器一样顺从着沈怀珵,人之将死是什么感觉?他恨不得抓烂自己的心肠,感受和沈怀珵一样的苦楚。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胸口空了,被沽钓山的风一吹,发出凄冷的回声。
陆铎辰突然说:“你想报复庄弗槿吗?”
他带着恨意,丝毫不避讳敛眉垂首的慈悲山神。
沈怀珵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要做傻事。”
他死了并不值得可惜,又说,“你好好活着。”
可陆铎辰主意已定,在天边坠下第一滴雨水时,开口道:“其实你就是沈眠。”
惊雷划过,天地震颤。
沈怀珵认为自己听错了,他本就耳鸣眼花。
“我来嘉陵镇前,某天晚上,庄弗槿给我打电话,要我去看沈眠。”
“沈眠不是死了吗?”
“死了,但尸身一直被存放在医院地下室。那次我下到负三楼的时候,正巧遇到了费云充……”
费云充,京都医院整形科主任,给沈怀珵做换脸手术的那位。
地下三层只存放了沈眠的尸体,故而和陆铎辰碰面后,费主任无可辩驳,她拉上身后的门,把刺骨寒意隔绝在里面。
她是整形方面的顶级专家,大部分时候在国外,按照陆铎辰亲眼见到她的时间点,费主任应该在英国举行讲座。
费云充苦笑一声:“瞒不住你了。”
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相对站立,曾经费云充是陆铎辰最尊重的老师,带他走上这一领域的引路人。可自从推测费云充动过沈怀珵的脸之后,这对师徒生疏不少。
“这个问题我想问您很久了,为什么要替盛玫做事,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费云充衰老的脸上,肌肉微微颤动,她常说医者仁心,也以此教导陆铎辰的,可先破例的也是她。好不讽刺。
“我的丈夫出轨了,出轨对象叫盛玫,她是我许多年的姐妹,人都好面子,我装作大度,离婚、分家,演得像真的不爱那个男人了一样。换做你,你恨吗?”
“我只会恨当事人,不会把刀子捅到别人身上。”
费云充盯着他:“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我也会像你一样守正持中,有所为有所不为吧。可我正面怎么斗得过他们呢?奸夫淫妇,权势远在我之上。”
“我假意和他们亲厚,关系融洽到像插足之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在等一个机会,等着像藏在暗处的蛇一样,狠狠咬他们一口。终于有天,盛玫请我帮她做事,她弄来两位同样奄奄一息的人,对……就是沈怀珵和沈眠。”
她讲起故事来声音凄厉,恨到深处,每一丝细节都记得,“盛玫和我说,毁容的是他儿子的爱人沈眠,她要把沈眠的脸转移到另一个陌生人身上。真歹毒啊。”
即使站在冷库门外,墙壁里散逸出来的寒气也扎得人皮肤疼。
陆铎辰屏住了呼吸,费云充知道的事太多了,远远超乎于他的预料。
她竟然见过垂死之际的沈眠。
“你所说的伺机报复就是替盛玫做事?”
“你懂什么?”费云充嘶吼,“我做了杀人犯……手术台上,我把沈怀珵杀死了。”
十万大山,共同听到了陆铎辰口中说出的秘密。
暴雨滂沱,沈怀珵打了个冷战。
“沈怀珵死了?那我是谁?”
“你是沈……”眠字还未说出口,沈怀珵突然扑在陆铎辰身上,用尽全部力气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求你别说……我怎么能是他呢……”
一切暂时安静,陆铎辰感受到沈怀珵掌心下狂跳的脉搏。
山神也听得了这个秘密,阴沉的云层划开一道缝,露出一线天光。
沈怀珵意识到灵魂飘飘然,竟从肉身中抽离了,离开庙宇,升向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