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羡檀觉得有意思,无声地笑了一下:“那我这样的人,还能算作是人族吗?”
“真可笑,连血缘都能亲手斩断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它道,“是我不够了解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司羡檀看着走回房内,呆滞地坐下的司照檀,随手屏蔽了她的五感,对堕仙道:“说说看。”
“当年崇霭与圣子接触时,我将我的一部分意识寄生在圣子身上过,”堕仙的声音十分嘶哑,似乎正噙着恶毒的笑意,“现在这部分力量与意识重新回来了,故而我能够知晓祂与谁打过交道,身死时又身在何处……司羡檀,不如你来猜猜,在祂临死前,与祂交过手的人是谁?”
司羡檀没有接话,却明白了它的意思。
“景应愿与崇离垢如今就在不见海,是她们杀死了圣子,”堕仙淬着毒的语声逐渐变得狂乱,“你快死了,司羡檀。你不肯与我合作,你是来不及打开天阶的,我也等不及了,你——”
司羡檀早已经习惯它的撩拨,熟练地往剑疤堆叠的地方戳了一剑,止住了堕仙的话头。她听着大地之下沉沉的震动声,知晓这些邪祟与体内寄生的东西脱不开干系,于是撤走了给司照檀下的感知,轻描淡写道:“我要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司照檀抬起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好像司羡檀出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她沉默一瞬,破天荒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邪祟在体内嘶嘶怪笑,司羡檀听见无数肢体破出土壤时黏腻古怪的声音,敛下已经变成雪白色的睫毛。她的眼珠在睫毛的衬托下显得更黑更深,像是不见底的沼泽。
除却邪祟破土而生的声音,她还听见耳边的破裂声。
司羡檀抬手抚摸,她的耳后也开始生出如少年鬓发般漆黑的鸦羽。
或许她即将要走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这一路走来,她曾有不少能够回头的机会,是幼时被玉自怜带出司家时,是在剑宗成为人人爱戴的大师姐时,是也曾成为过万众瞩目的拓名石第一时,是自请离开学宫时——
可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娘亲啊,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白,什么是对错?收敛锋芒被夺权,孤独病死在梅窗前的你做错了吗,接过家传衣钵拔剑弑父的我做对了吗?我不过是想要我眼前的路不再有一颗绊脚石,不许有任何超出掌控的东西存在,站在我眼前的所有人都不敢朝着我提起记忆里的长鞭——
迄今为止堆叠在脚下的尸体已不计其数,每走一步的触感都很奇怪,但走着走着便也都觉得习惯,甚至于理所应当了。有时我也会看见那些恨意,交织在我身旁作网,但只要我继续走,只要不去想,它便奈何不了我。
娘亲,你说得对。恨比爱长久。
所以我再也不怕了。
*
天地惊动,风云变色。
潮水拍击在断崖之上,彻底暴动的邪祟吞没了河山,如虫蚁般从大地的各个角落中爬行出来作乱。金陵月提枪碾碎了朝着雪千重方向疾行而去的一只邪祟,忽然瞥见天边一点剑芒飞过,剑上人身着白衣,白发如雪,恍然道:“那人……那人是玉仙尊么?”
李微尘抬眸望去。
她看着御剑而来的人,心神恍惚了一瞬,似乎能透过这张脸重新看到百年前那个蝉声聒噪的夏天。自从脱出崇霭的掌控后,她逐渐能开始明白人的情感,此时再见到这个人,心头除却回忆,只剩些许浅淡的悲哀与怨仇。
她知晓司羡檀是为何而来的。
景应愿抖去刀上浊血,在狂攻而来的剑风之下,她退开几步,抬手接了对方刺来的这一剑。眼前司羡檀的模样竟然让她有些陌生,除却鬓发皆白之外,她的耳后竟然生出了黑如墨的奇怪鸦羽。
这些鸦羽在她身上生长,算不上难看,只是看上去比起人族,更像画中怪奇瑰艳的妖魔。
剑芒如翻飞的蝶翅般袭来,景应愿一一接了,她看着司羡檀的长发,白得像是前世雪地中她穿着的狐裘,没有一丝杂色。
而在纯净的白中,她那双满盛着渴望与欲.望的黑色眼眸显得格外惹眼,景应愿知道她只能是为了仙骨而来,二人已经彻底撕破了昔日同门需要伪装的界限,故而那双眼睛不会再眯起来,不会再对着自己笑了。
她们边战边退,直至退至一处开满白色小花的树林之中,谢辞昭她们并没有跟过来,只有李微尘提着剑,穿过那些花与明暗的天光,来到了她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