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利落的字,毫不拖泥带水,曾被不少人夸过好看,赠给过不少人,也被不少人讨好地拿去收藏。
只是今晚顾随之的心思不在练字上。
他随意抄写着《茶经》,落笔的字却从“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注①)变成了“墨寻”。
顾随之却没发现。
秀长的眉微微皱着,似在思索。
他想到墨寻在宴席上的举动。
呆呆傻傻,毫无章法。
却能让老皇帝毫无办法。
想到老皇帝那又气又急的又怒的表情,又想到刚刚伺候老皇帝歇息时,他痛心疾首、流着泪地质问着所有人——“朕的阿寻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随之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虽是嘲笑,却更光彩耀眼。
他还记得母亲被当街撕破衣衫的模样。
还记得母亲被裹在草席中,硬邦邦地从小门被送出的模样。
都臭了。
老皇帝不当人,报应便落在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身上。
前些日子老皇帝病着,分不出心照顾墨寻。
又心怀侥幸地觉得墨寻的傻病能自己变好。
今日墨寻的行为像是给了他一个巴掌。
让老皇帝清醒地意识到,墨寻已经傻了,不可能再变好了。
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已经废了。
越想,顾随之就越觉得畅快。
他眉眼舒展,狭长的眸落在面前的纸上。
望着满纸的“墨寻”三字,顾随之先是笑,又突然收起了笑。
他有个顾虑。
让墨寻来气老皇帝,看他们父子相残互相折磨,固然是不错。
可今日宫宴上发生的事,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老皇帝也未必不能承受。
若是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呢?
纵使老皇帝溺爱墨寻,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他。
那也是建立在墨寻和他同仇敌忾、戮力同心的份上。
现在墨寻又是傻了,又是和他反着来。
老皇帝未必会再纵容他。
但要是……
一个念头在顾随之心中慢慢成型。
——但若是有他护着墨寻……
若是有他护着墨寻,教墨寻和老皇帝作对的话。
想必,这场戏还能变得再长,再激烈,再好玩些。
而他,也一定会变得更享受这场戏。
顾随之眸光闪动着玩味的光泽。
突然,他撕碎宣纸,站起身,抓过旁边外套与披风。
慢条斯理地穿戴好后,走出了门。
守在外面的冯旺吓了一跳。
“爷,您出门?”
“嗯。不必跟着。”
若说白日的皇宫是盛放的花园。
那么夜晚的皇宫就是沉重的笼。
鞋底轻轻踏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像是拖着镣铐。
顾随之一路行至墨寻的毓灵宫。
从窗外看,殿内并不明亮。
应该是时间晚了,墨寻已经睡下了。
他抬手敲了敲窗。
-
墨寻其实没睡。
他正用被子蒙着头,在黑暗中打滚儿。
打滚的原因很复杂,很综合。
一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下对老皇帝喊出那种话实在是太丢人了。
午夜,夜深人静时。
羞耻心发作。
难以入睡,何以解忧,唯有打滚。
二则是因为担心。
就算是太监,如果被人打断了好事,也只会恼火。
更何况他今天打断的人是皇帝。
老皇帝是疼墨寻。
可他是万人之上的暴君,是色.欲熏心的男人,其次才是一个父亲。
墨寻现在就希望老皇帝酒醒后能忘记自己这哄堂大孝的行为。
正在床上蠕动,却听窗外川外“笃笃”两声敲击声。
下意识一抬头,看到窗外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墨寻的魂差点被吓飞出来,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外面的人听见里面的动静。
窗外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小殿下,别怕,是咱家。”
墨寻认出来这声音的主人是顾随之。
他又惊呼了一声。
窗外的顾随之:……
第一声惊呼是因为吓到也就算了。
方绫:“……?”
墨寻:“你知道微积分吗?变限积分是函数,遇到之后先求导。”
方绫:“……?”
“对了,你认不认识我大哥?我大哥可厉害了!他敢吃屎!”
方绫:“……?”
你太子哥哥墨澄镜知道你这么编排他吗?
方绫的嘴角开始抽搐。
心里忍不住咋舌:怎么变傻之后的墨寻竟然比变傻之前还让人讨厌?
他不想再和墨寻说话,索性加快了步伐。
墨寻仍不放弃,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回到殿门口,方绫却猛地停下脚步。
回身,一把捂住了墨寻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