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九阳偏头看过去。
映在他眼中的夷族女人分明站在暮色里, 却似乎比他以往所看见的、每一次的她都更明亮。恍惚中,对方竟和年少训练时夺得魁首的模样重合了起来。
二十余年,贺九阳不曾再见过那时的她,女人早在不知哪一日收起了少年意气,留下的只有越来越捉摸不透的薄情面具。
他们做情报的本就该如此,贺九阳自己也是一样。但今日再见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还是产生了一丝极浅淡的欢欣。
这不该是身为东一应有的反应。
贺九阳收回目光,神情不辨喜怒:“山姜,你越过了作为鸦雀的本分。”
他的声音冷淡, 张口就是定罪, 若放在以往女人定会立刻反讽回来,然而今日山姜却只是平静承认:“是,我越过了。”
浓重的墨色将她包裹, 今夜没有月光。
廊檐下挂着的灯随风摇荡, 山姜的视线落在目所能及的最远一盏灯上,“贺九阳,你还记得我们爬上东一东二位置时,上一个主人说的话么?”
没有等男人回答,她自顾自补充:“他说, ‘东一之责, 过于重大, 不忍女子为之操劳辛苦, 愁坏美人颜。不如交予男子,山姜你位于第二, 无此辛苦又地位尊崇,岂不快哉?’。”
“......”贺九阳沉默。
良久,他方道:“坦白讲,我知你所苦。可世俗予男子的便利身份、高人一等,是我生来所有,我缘何要放弃?”
他回眸,两双视线在空中相接。
山姜定定盯着那副相熟二十多年的容颜,倏然笑意更浓。
“贺九阳...”她道,“我前半生所遇见的男人,你最为坦诚,也最为无畏。”
贺九阳神色不改:“所以我是东一。”
山姜转开目光,“是,所以你是东一。”
她语气悠悠:“闻人先主逝世到而今的主人继位,鸦雀百年间的主人和统领都是男人。我曾经想,如果没有一早证明女人在获取情报上的有用之处,是否鸦雀现今已看不见女人的影子了?”
贺九阳不赞同:“现今的元一和乾一都是女人。”
“是。”山姜爽快应下,“可她们为何成为首一,我们都很清楚,不是么?”
那两个人...贺九阳眉头皱得更深。
乾一是因为乾二拒不上位,而元一...那可真是个疯子,一个上任主人没来得及处理的疯子。
山姜不用看也知晓身边男人的神情,她好心情的拨动尾指上的指环,继续道:“所以啊,我们而今的主人想建立一个新世道,贺九阳,我听见了我心的声音。”
男人停住脚步,转身注视着女人。
山姜微微仰头与他对视,一字一顿:“我想在新的世道建立功勋没错,可我向南婆神起誓,此世唯有鸦雀一个主人,若违誓言,神魂俱灭、不得好死。”
南婆神是夷地世世代代信仰的神明。
贺九阳被那双眼睛烫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究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
“主人已经同意,我本就无权置喙。山姜,”
贺九阳道,“我们是同袍,是朋友,所以我祝你得偿所愿。”
“多谢。”山姜露出了今日真正的笑颜。
贺九阳展眉:“只是你应当明白,此事之后有些东西你就不便接手了,届时我会禀明主人另择人选。”
山姜颔首:“我明白。”
“那,”贺九阳淡淡笑,“一切顺遂。”
同行到前院,两人已到了分别的地方,只因话未说完,所以站在沉沉暮色里继续今日这最后的相伴时光。
贺九阳看着身前人,余光又瞥见方才行过、灯影晃荡的长廊,忽觉此刻和此生竟如此相像。
他与山姜在鸦雀中亦同行,长近三十年,没有因为生死分别,却也在今日之后,会转身走向不同的地方。
这条有隐约灯光然更多是昏暗的长廊,和他们的前半生何其相像。
道别的话将欲出口,贺九阳忽听女人道:“九阳,你与主人接触最多,可有猜到她的意图...作为修士却干涉人世政局?”
“......”
贺九阳清楚,一般情况下,这个问题无论他知不知晓都不应回答,可他听懂了女人话外的意思。
略一思忖,贺九阳还是选择作答:“主人让你寻人,除了寻常匠人老农,不还有某些...下阶修士?”
他的声音湮没在风里:“还在徐州时,夫人种的菊花在寒冬腊月亦可盛开。我们是否猜到并不重要,夫人猜到了吗?”
庭中落完树叶的枝桠刷刷,狂风一路卷过去,吹进不见分寸光亮的漆黑墨色之中。
......
二十多天后,沈缜收到了山姜探查完毕的消息。
她坐在窗下,借着光看对方整理书写好的折子,越看越觉得...不愧是仇恨值拉满的男主,天上飞过一只鸟恐怕都想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