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熙十七年,泰山封禅归来的帝王,开始怠政、享乐,扩后宫,建行宫,放任外戚专权,世家划地谋私。
总觉江山浩荡,足矣供他享受。
直到庆熙二十七年,西北六地节度使以“忧国”之名举兵而反。
基业累起百年尚短,倾塌不过十年间。
即便后来八年内乱终究得以平复,然萧家天下到底元气大伤。
萧无忧的父皇萧桢,便是在这样的境地里接过了满目疮痍的江山。
漠河以北的突厥部落亦是在这样的时间里彻底壮大起来。
壮大到在嘉和二十年,率兵甲五万突袭大邺。
行军之快,六日千里,从北境克萨尔草原越过重重关卡,至长安城外四十里的渭河边。
兵临城下。
昭武女帝遗训有二。
其一,大邺后辈子孙,为帝者,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嘉和帝萧桢仁善优柔有余,而铁腕心性不足。能登上君位实在是昔年战乱中,能文善武的手足皆洒血疆场,让他多病之身捡漏而已。
然其尚有气节,遂禀先祖训,持天子剑,领宗亲群臣欲杀生以成仁。
却在横刀引颈的一刻,被温孤仪劝住。
温孤仪,师承药师谷,白衣卿相,有经天纬地之才,时任诸皇子之师。
他道,“观星起卦,大邺气数未尽,尚有百年国祚。如今不过紫微星式微,非湮灭之态。大可迂回图之!”
迂回——
便是和亲。
大邺并非兵败如山倒,亦非土崩瓦解。虽历“节度使之乱”,然尚有兵力,彼时不过被突厥突袭,措手不及。
而真若动起手来,鱼死网破,突厥未必能占到便宜。
温孤仪分析时势,如此劝君王,亦如此劝萧无忧。
那是自萧无忧十四将笄之年,同他说自个喜欢他,要他尚公主后,数月来,温孤仪头一回入她宫门,主动与她说话。
养在深宫的小公主,闻师父到来,特意洗铅华,褪绫罗,换了一身弟子服饰。
药师谷门人惯有的装束,青袍皂履,木簪抹额。
四月春光潋滟,天家公主纵是素衣裸髻,依旧难掩国色。
她弯着一双杏眼,立在清风中候他。
闻宫人回禀,太傅已经入了长生殿正门,小公主返身上台阶眺望。
居高临下,她看见那人着一身绯色暗纹官服,腰间???金带,带下银鱼袋,正一步步向她宫室走来。
皇家贵女着素衣,方外修士披官袍。
多年后身死魂消之际,恍然想起这一幕,萧无忧方后知后觉。
她总以为温孤仪拒她、避她,是因为他虽身在庙堂,然心恋方外,早晚都要离开,恐她跟着他过不了山野生活;亦或者如他先前所言,她唤他一声“师父”,师徒名分已定,论情便是乱|伦。
却不知他拜官受印,宦海论政,早已入了十丈红尘,滋生出贪欲和野心。
他不喜欢她,仅仅只是他不喜欢。
只可惜彼时年少,勘不破此间情障。
想了千种他来此的缘由,万种他开口时的场景,萧无忧未曾想到温孤仪是来劝她和亲的。
昭武女帝遗训其二,大邺王朝萧家天下,只称王不为臣,后辈子孙男不献降,女不和亲。
这是刻在萧家儿女骨子里的气节。
于是,萧无忧摇头。
突厥兵临渭水,这是僵持的第四日。
她虽未立在太极宫含元殿里参政,但并不代表便一无所知。
自昭武女帝后,大邺女子可听政议政。
她天资尚好,原是同兄长们一道被教养的。
水榭亭台上,两厢沉默。
萧无忧拢在广袖中的手握了握拳,道,“小七去更衣,师父稍侯片刻,。”
言罢,小公主提袍入内堂。
纤背笔直,青衫微摆,似竹染晨雾。
风过,齐腰的抹额飘带与她宽大的广袖一同卷起。
温孤仪低眉饮茶,敛去那抹撞入他眼角余光的翠色。
“师父!”萧无忧这厢来得很快。
丝毫不似从前,换次衣裳要小半时辰,换了衣裳还得搭配发饰,挑拣好发饰便得重梳发髻。一通下来,妆容又不对了,便需净面润肤重来……如此,一个时辰都算快的。
这日,才一炷香的时辰。
温孤仪抬眸。
面前人是他不曾见过的样子。
小姑娘一身戎装,手持长剑,昂首站在他面前。
春风温柔,铠甲声和拔剑声却是厚重又铿锵。
更铿锵有力的是小公主的话语。
她道,“今敌寇入侵,孤虽为女子力弱,却是帝国之公主。无需将士护命,当是孤护国中子民。”
温孤仪起身,持臣子礼,“殿下如何护?”
萧无忧看他,又看手中剑。
温孤仪便又道,“殿下杀一人,便是此生已值得;杀一双,当是全了英勇的名节,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