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周王眸光忽闪,沉声道:“你让太姜叩拜亡者之物,是想让她向逝者赎罪,还是……”
“不是!”允伯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望向回廊方向,又在看清廊下身影的瞬间陡然收回目光,噙着满眼恼怒与惊惶,抬眸看向树下之人。
“大王,此事与太姜无关,自始至终都是老奴一人的主意。”
周王目光一顿,剑眉挑起,慢悠悠道:“你是说,行谋害之事,构陷出逃之名,皆是你一人所为?”
“大王,英明。”
他跪坐之地汗流成溪,敦实的泥地里多出两道清晰的手印,不知用了多大力气。
暗影里的人轻闭上双眼,应答的同时,倏地引颈朝向光影洒落处。
初夏的阳光太过刺目,允伯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死气沉沉,仿似刹那间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周王不以为意,端详片刻,一手轻叩扶手,一手攥着桃木簪,若有所思道:“昔日的公子允光风霁月,何以跟小小女御过不去?她们碍了你什么路?”
婆娑树影里,双目紧闭的公子允陡然睁眼。
几步之遥接天莲叶迎风舒展,仿若旧日故人来访,喃喃追问昔年事。
她们碍了你什么路?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问过那人。
“回大王的话,”只瞬息,眼里潮涌悉数掩下,他再次伏跪在地,沉声道,“因伤了根本不能人道,奴才对世间女子既爱又恨。每年夏至,十里莲池无边风月,宫中贵人总是流连池畔,从早到晚欢歌笑语不断,丝毫不顾及旁人。是以,奴才想了个法子,让她们再不敢靠近莲池……”
四下倏忽悄然。
分明晴空万里无遮无挡,姒云却错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挡住晴空,遮住眼帘,几步之遥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再辨不出原本面目。
能得子澧一句公子允,能让周王在这鸣蜩之月枯坐树下,再三追问却不拆穿,允伯昔日美名怕并无杜撰。
就她所知,西周礼制治国,世家子弟最重门第,最重声名。
如今为护那人,他先弃门第,再自泼脏水,揽下所有罪责……昔年之事年深岁久,人证物证皆已难寻,只要他咬死了此事只他一人所为,周王便奈何不得旁人。
姒云下意识望向回廊方向。
圆柱成框,背景如画。画中人不动不移,似已与斑驳凋漆的旧回廊融为一体。
我本将心向明月,可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可值当他赔上卿卿性命?
“既如此……”
周王曲起的指骨一下下轻叩扶手,星星点点的光碎落在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沉吟许久,风乍起时,他抬头朝向簌簌颤动的梧桐木。
“子叔?”
梧桐树下簌簌一场青叶雨,嬴子叔躬身站定在他面前:“大王?”
“请虢公入宫一趟,将此地清理干净,而后,”他垂目看向公子允,轻叹一声,淡淡道,“依法办理。”
“诺!”嬴子叔转身转向伏跪在地的允伯,拱拱手道,“允伯,请。”
公子允身子一僵,倏忽转向回廊方向。
涟漪起,菡萏落,朱漆斑驳成颓垣。
廊下空空荡荡,早不见梦里人。
作者有话说: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诗经》
第29章 东出函谷
转眼半月,姒云背上的伤已好了大半,镐京城依旧“热火朝天”。
是日有风从西窗来,外头梧桐簌簌正盎然,姒云搬来瑶琴,闲弹起现世里才有的“乡音”。
“……洛姐姐,狐裘可要带上?”
“带上。还有那绒毯,只一条怎么够?再取两条来,铺严实了!”
一门之隔传来熙来攘往的脚步声,姒洛化身一家之主,单手叉腰站在高处,有条不紊指挥着庭间来来往往的众人。
自周王说要带她去洛邑,西宫之事告一段落,褒宫里日日都是此般热闹场景。
姒云被脚步声叨扰,不得已停下琴音,抬头朝门外道:“阿洛?”
“你二人快些,还有夫人惯常用的纸和笔,不用竹简,夫人不喜竹简。哎——”
姒洛远远应了一声,又拉着两名宫婢细细关照许久,才放走那人,敛袂碎步而入:“夫人,你寻我?”
姒云替她倒上一杯茶,笑道:“不过是出门一趟,怎的如此琐碎?我见你都让他们来了搬了许多次,这么热的天,哪用的上那么多绒毯?”
“如何用不上?”
姒洛一口饮尽杯中茶,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此去洛邑经函谷,过长河,东去的一路颠簸的很。若是不垫严实了,怕是会难受。”
姒云抬眼望向院门外川流不息的人影,无奈道:“只今日实在是闷热,让他几人歇会儿,日落后再忙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