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翼宣周末回家的时候看到他妈妈穿上长袖连衣裙,脖子上还系着丝巾。他问为什么在家要系丝巾,他妈妈放下水果盘,珍惜地抚摸一下丝巾:“……因为是新买的呀。好不好看?”
她绝对不要讲实话,因为陈新安第二天醒来还是亲吻她的脸,说他要去工作了,让她好好睡。她在那一刻觉得可能他从来都没有打过她,是她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她在试新高跟鞋的时候从楼上滚了下来。你看,那些淤痕都已经没有那么肿了,所以并不严重。她成功说服她自己,卑躬屈膝地问陈新安晚上回不回家。
徐翼宣来的那天陈新安不在,餐桌上剩下三个人。淙淙吃了一半饭不吃了,回房间去拼乐高。之前他妈妈都会说他,这一次什么都没有说。徐翼宣很慢地喝一杯葡萄汁,喝到冰块都化掉,葡萄汁表面浮着一层半透明的水。他妈妈犹豫好半天,说宝宝,下周你就不要来了吧。
“不来了?”
“嗯。你爸爸——”她拖长了声音,是在迅速地想一个借口。“你爸爸他工作很忙,可能会在家里开会。怕你在的话会打扰到他。”
徐翼宣知道妈妈在说谎,但他不知道她是为了掩饰什么而说谎。他看到她一直在眨眼睛,在美容院花费三个小时种的长睫毛一抖一抖。
等他下一次再见到妈妈是两个月后,在医院里。她像只从壳里掉落出来的蜗牛一样侧躺着。当初的睫毛已经脱落干净,连头发都脱落一半,剩余那一半被汗水或者泪水溻湿,像渔网上的海草那样缠在脸上。她的大肚子完全暴露在外面,一种非常难看的,赤裸的情态。
她不要在手术台上张开双腿,那里能容得下她爱的男人,但她受不了那些戴着口罩的护士把眼睛凑到那里观察她血肉模糊的里面。一个男护士走了进来,准备在她的肚子上打针。她在一瞬间凄厉地哭喊起来,护士只能被迫停下,等她冷静下来,然而她哭个没完,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护士低下头问,你的家属呢?一共问了三遍。徐翼宣想过去,被她大声尖叫着制止。她让他出去,出去,不要看,滚出去。
徐翼宣直到第二天早上都还以为她是要生小孩,他没来得及储备这方面的知识,进手术室可不是要生小孩?后来才知道她排出的是一个冰冷的肉块,护士在她肚子上打的那一针是引产针,目的是要把她肚子里的小孩杀死。
她住院的五天陈新安没有露过面,她一定要把小孩送去火化,要给他一场葬礼。徐翼宣为她倒一杯水,她说她不要喝水,求他去找医生问一问,能不能让她看一眼冰柜里的孩子。
她在提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坚定地要使用“你弟弟”这个说法,对护士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说她想看她的小孩,而是说徐翼宣想看一看他的弟弟。她是为了徐翼宣在请求医院,不是为了她自己。
徐翼宣其实看过一眼那个小孩,一具紫黑色的死胎,一团医疗废弃物。它的腿断了,头也不像是一个人的头。很接近于他之前的想象,一团海底进化失败的肉芽。
他多向医生问了一句,为什么会引产,之前看起来都还好好的。医生看他还是个孩子,又是男孩,只能说是有很多原因,情绪不好,营养不好,这些都有可能。说完这些医生又叫住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他,你爸爸呢?
徐翼宣说他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陈新安在哪里。不过他看到了他妈妈身上的淤青,皮下出血会让皮肤先变青再变黄,他记得。因为在他更小的时候,就在他妈妈身上见到过同样的伤。
有的女人天生就要被打,这是进化的那一刻就决定了的事。他妈妈不懂得吸取教训,认为暴力是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有好多自己爱自己的理由,任何一件事都能被她解读为爱。比如说后来陈新安拍了一部MV叫弃婴,他说是送给所有没有出生的孩子。她便理所当然地开始感动,认为这是父亲给孩子的第一个礼物,陈新安仍旧爱她。
第24章 9
自从肚子里的卵破碎之后,他妈妈的其他地方像是也一起粉碎了。她的腿断掉了,不然她怎么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不起来;她的手臂也断掉了,否则她不会连一瓶维生素都要人帮她拿。陈新安又去了国外工作,留下一个佣人阿姨照顾淙淙。徐翼宣向学校和童钟月一起请假,住在别墅里照顾他妈妈。
他早上被她的呻吟声叫醒,她故意呻吟得很大声,就是要让他听到。他问她,早上要吃什么。她不回答,他再问了一次,她翻个身,含混不清地说随便。他蒸了冰箱里的冷冻香菇菜包和糯玉米,倒一杯豆奶给她送到床前。她吃了几口就不再吃,说她不想吃玉米,想吃红薯。但徐翼宣给她买来红薯,她又说,这种红薯不是她喜欢的那一种,她喜欢小小的那种,有栗子味,这种里面都是水水的,她不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