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大人们的话题又一次回到婚礼,童钟月说结婚前有很多麻烦事,陈新安说是,不过很多事都交给专业的人做了,自己也费不了太多心思。童圣延开始埋头吃炒饭,他在想你结婚,为什么要把事交给别人做,还说得很骄傲的样子。童钟月夹一片吞拿鱼牛肉,问太太是不是在跟着忙。陈新安说是啊,她很期待,但她怀孕了,我也不想让她太累。
第21章 6
婚礼前有很多麻烦事,不过任性的新娘只愿意做其中最有意思的那些,比如说选择捧花的颜色,选择蜡烛的形状,还有选择婚宴是要上海鲜汤还是西班牙番茄冷汤。
她还想要徐翼宣来做她的花童,一个纤弱又不多话的十四岁男孩,比很多吵吵嚷嚷的七八岁小孩子更适合穿那套花童的纯白色礼服。婚庆公司的负责人对她说这可能不太合适,会有点奇怪。她很不高兴,站在医院等待区和负责人吵架:“我觉得很好呀,为什么不可以。那是我儿子,他还小呢。”
她今天来医院做孕检,徐翼宣陪她一起。他看到一个个肚子里生长着一个小孩的女人像被寄生的异形人,她们要在一个仪器的帮助下检查寄生物的成长进度。他跟着进入诊室,他妈妈躺在小床上,为了这次检查难得地穿上她平日里死都不要穿的长裤,说长裤会让她大腿的赘肉暴露无疑。她隆起的腹部的皮肤被亮亮地撑起来,呈现出一种和她脖子上的项链相似的珍珠白色。
女人的肚子很像一颗卵,徐翼宣这么觉得,像皮耶罗的油画里圣母玛利亚的头顶悬着的那一颗卵——这个意象指向处女怀胎的寓意。
这句话不是他想的,是书上写的,他不久前才一知半解地看过。那天童钟月在办公室里和他闲谈,问他对自己的定位有没有什么想法,顺便将手边的书借给他看。
一本很薄的书,拿在手里没有什么分量。写石头、螺旋、乌托邦。卵的那一章写卵里有胚胎,胚胎产生世界。卵的球形构造,意味着一种有规则的,无限扩张的奇迹。它自身是一个坚固的秩序,是一个包含着潜在能量的事物。卵即是一个包含着混沌的宇宙。[1]他看不明白,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就不知道在讲什么。
但现在他转头去看医生面前的屏幕,那是宇宙的内容物,显示出胎儿现在是一团面目不清的柔软肉芽。
他好像突然明白那所谓的混沌的抽象意味:如果不说这里是人的肚腹,他会觉得他看到的是海底。粉红色的肉芽将要继续长大,柔弱地握着拳的手会总共长出六只,并且长出锋利的指甲;长出没有眼皮遮蔽的眼球;长出一张布满利齿的嘴巴。他在想自己也由这样一团物质进化而来,偏离怪物的进化方向,长成人形。
但他妈妈没有多余的空闲去读他的心思,她只开心地听医生和她说孩子健康又漂亮,长着一张瓜子脸,像妈妈。医生说话的时候看了徐翼宣几眼,看不出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一般人都看不出他们是母子,可是什么样的男孩会陪着一个孕妇做检查呢,他总不可能是个未成年父亲?医生被自己的想象吓怕,不敢再多想,刻意无视掉他,只和床上的新娘说,胎儿的成长是不断在变化的,为了保险起见,三十周之后一定要再来检查一次。
从医院出来后陈新安打电话来问他们在哪里,说要来接他们。他难得有空能陪他们吃饭,他妈妈很急地补散粉和口红,玫粉色的口红,厚重得像缎,也只有她这种白成死人色的人能驾驭得来。
陈新安开一辆白色卡宴,仪表盘前摆一个看起来很蠢的熊猫香薰,看起来像是他妈妈的审美。他们上车聊天的时候徐翼宣才听懂他之前是在忙着做一场实验戏剧,张口闭口是惊奇剧场和未来主义。说他们让舞台上的演员扮成机械人,剥夺掉他们自身的身体机能。不怎么赚钱,但很有意思。这些内容应该挪去大学的艺术理论课上讲。
只是一整个班级的大学生加起来可能都不如他妈妈会捧场,她明明一个字都听不懂,却真心实意地觉得懂得这些的陈新安好厉害。徐翼宣了解她,她这种人,你说达达主义她会大笑着说这个词好好笑,听起来好像塔塔酱;说包豪斯她会天真地眨着眼睛问什么house。她现在在陈新安面前不懂装懂,是害怕在他面前露怯,被他看不起。
他们在餐厅坐下后终于开始说婚礼的事,新娘对新郎告状,说婚庆公司那边说让宣宣来做花童不那么合适,说他年龄太大了。陈新安两只手握着茶杯,说花童嘛,一般来说都是小孩子。可是这是我们的婚礼,当然是你喜欢最重要,如果你不高兴,就换一家婚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