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堂(6)

但换来的是同样的歇斯底里:“你以为我想生你啊,要不是怀了你,我现在早已经去了香港,做了阔太太了!”

朱丹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出生与香港还有阔太太有什么联系,香港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像是另一个国度,阔太太更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产物。

她只能委屈道:“那我又有什么错呢,你生我时可问过我的意见?”

周兰芝顶不喜欢她回嘴,骂道:“白眼狼东西!你要是觉得被我生下来委屈那就去死好啦,是跳黄浦江去还是出门被电车碾死都随你。”

她已经哭成了泪人,赤着脚跑了出去,弄底的石卵路硌着脚掌心,翻倍的疼痛。

她的眼里噙着泪,看地是坑坑洼洼的,看人是两个头四只眼睛两张嘴,看两个孩子跑过去像是一群孩子跑过去。她看见吴桂芬,是两个交错的吴桂芬,两个烫了新头发的吴桂芬,蜷曲的头发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盘在脑门上,那蚯蚓也是交错的蚯蚓。翠绿的旗袍上绣着牡丹花,并蒂开着。一周里她有五日是要工作的,在华懋大饭店里给人当老妈子。

不过她是顶不喜大家把她和弄堂里的那些老妈子相提并论的,大多时候是会掏出一沓名片出来骂你:“没宁教的东西,侬不晓得不要乱讲的好伐,阿拉美容专家啦。”

要是有人还是不信,她是会气急败坏地蹦出一句洋泾浜英文骂道:“You stupid jerk!”

吴桂芬是闲不住的性格,尤其是嘴,比老虎窗上的麻雀还要聒噪,她自己却说这是一种职业病,这天下的职业都会使人生病。

朱丹见着她是有点儿心生厌恶的,厌恶她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厌恶她翕动不止的紫红色嘴唇。她的厌恶是由一件事情上升到一个人,全面否定,透着稚气,过几日也就淡忘了。

她一心祈求与她擦肩而过,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把自己藏起来。

可吴桂芬却直径朝她走来,“呀,朱丹啊,你怎么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了呀?”

朱丹沉默着,身上发着抖,但她心里住着一只小狗,想上去咬她一口。

吴桂芬不知,蹲下来去看她哭得泪迹斑斑的脸,“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呀,跟你姆妈吵架了?”

朱丹别扭的摇了摇头,垂着眼。

“母女间哪有不吵架的,吵了闹了就过去了好伐,可不能往心里去。你看看,鞋子袜子不穿的,女孩子家是最不能着凉的,听到没?”

朱丹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好受一些,仍是不去看她。

“来,跟吴姨回去,我昨日刚买了屈臣氏汽水,阿喝啦?”

朱丹是不屑于一瓶汽水的,但远远瞧见葛大海追了出来,只好拉着吴桂芬的手说:“喝。”

吴桂芬生了两个闺女,小女儿佩瑶是葛朱丹的同学,另一个大女儿佩琳是弄堂里出了名的精神病,听说见不得别人家刚出生的小娃娃,见着了就发疯,哭着喊着说是自己的囡囡。

对此弄堂里有许多关于佩琳的谣言,老妈子们说佩琳的孩子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流产流掉了,孩子六个月大,已见人形,是个男孩。太太帮之间又传着另一个版本,说孩子其实没死,被佩琳偷偷生下来了,不过一生下来就被男方上门抢走了,又说,男方身上有枪,臂上文着刺青,是混青帮的。

先生帮往往是弄堂里最后一批听到谣言的,他们对老妈子和太太的话心存疑窦,常常站在更为严谨和科学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他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说佩琳看上去就是个处女。

于是家庭战争爆发,佩琳成了导火索,逼着一人缴械投降。

孩子们见不得父母争吵,在硝烟中哭着说:“呜呜,佩琳就是佩琳,她就是个疯子。”

佩琳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本诗经在读,她的胸前別着一支桂花,波波头修饰着她娇憨的下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与我归处。”

她看上去像是躲在闺阁里未经世事的少女,含苞待放着,宁静而美好。此时葛朱丹的脚趾在地上蜷缩着,颇有一种踏入禁园的不安。大家都说佩琳是个神经病,疯起来是会把整个弄堂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朱丹一阵恍惚,泪痕干在脸上,风一吹,皮肤紧绷的快要裂开似的。

佩琳远远看着朱丹问:“姆妈,她是谁?”

吴桂芬笑着介绍说:“朱丹,佩瑶的同学。”

佩琳歪了歪头:“佩瑶又是谁呢?”

吴桂芬的笑容僵在脸上,拉着朱丹解释说:“她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朱丹对佩琳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她想着她念诵的诗,想着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的生物,想着她和佩琳是一样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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