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姊你这般美。”我平心静气,“我见了你,就喜欢你。七八岁时如此,今日亦复如此。美貌便是交情,哪里还要叙什么交情呢?”
崔瑶又笑:“这个小女郎口中有蜜!过来。”
她取了手帕给我擦脸,动作轻柔,低声责怪:“何至于哭成这样?悲怒伤身,哭这件事啊,向来是‘其益如毫,其损如刀’——你看,你这般美的眼眸,哭了就不美了。”说完,她又狡黠地笑起来,“不过你年少,精气足,今日哭了,明日又一样美。”
“……瑶姊,你的口中才有蜜。”
她哄我吃饭,又陪我睡觉。
天啊,我才认识她几个时辰!可是这个傍晚,加上这一夜,与她在一起的时间里,我竟然……竟然完全没想起王维。
我忘了她是他的妻子,也忘了他。
崔瑶,瑶姊——她怎么会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人?
这个时代,除了那些知名的帝王将相,才子诗人,除了我一直倾慕的王维,竟然还有这么可爱,这么灿烂,这么有趣的人?
第二日她早早叫醒了我:“快去洗脸,今日我们出去。”
“瑶姊真好看。”我真诚地说。
她斜靠在螺钿妆台上,垂头端详着一柄乌木梳子。内室的窗帷放下了大半,只从下半部分的窗扇里,被拉成长条形状,投射在茵席上。洒进来的日光足够明媚,所以室内即使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也充满了温柔幽静的气息,并不阴冷蒙昧。而崔瑶低垂的侧脸,松松挽着的长发,摆弄着梳子的白玉般的手指,与这个既不过分明亮也不显黑暗的房间,恰恰构成了一幅光线、色彩的调和全部臻于完美的油画。
她为我梳头。她细腻的手指偶尔碰到我的肌肤,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脖颈,我心中竟有一种怦然的悸动。然而闭上眼仔细感受时,却可以察觉她的呼吸隐约有一丝急促。
“瑶姊,你的身体……”我不安询问,换来一声低斥:“坐稳了!”
我合目,沉溺在她轻细的碰触和气息中。那份悸动,逐渐变成清甜而温暖的情绪,直至睡意昏昏。忽而我的右颊被什么东西拍了下,睁眼看时,原来是那柄梳子。她用它指了指案头的妆镜,随即笑盈盈地持起另一面镀银手镜,再次转到我身后。
两面镜子交相映照,我的目光凝滞了一刻。
崔瑶给我梳了个双鬟望仙髻。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很厚,近来心火大盛,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掉,这几乎和变文事件一样,成了我另一个不能提起的心病。而我又讨厌假发义髻,所以也不适合梳惊鹄髻之类需要较大发量的发式。
但现在——镜中我的发量竟然显得相当不少。这发型梳在我头上,虽无绰约清丽的望仙之态,倒也雅致秀逸,而且极衬我的脸型和气质,尤其是在我脸上的怨气已经消融了十九之后。双鬟望仙髻的梳法,是将头发分作两束,再以黑色头绳发带,将发束绕成双鬟,盘在头顶。若是缠绕不当,双鬟显出一截截的勒痕,反为不美。不知她是怎么梳的,双鬟毫无勒绑过的痕迹,线条优美形状自然,好像我的头发天生就是为了梳这个发式而生的。
崔瑶吁了口气,伸手又篦了下我的鬓角,扬声叫人。一个叫如焰的婢女应声而入,手捧着一叠衣裳。她们给我穿了一条联珠纹的单丝罗裙,和一件泥金云罗短襦。短襦相对低调,而裙子的图案就过于活泼明快,繁复得好像把壁毯和地毯穿在身上似的。联珠纹由波斯传入中土,任谁穿上这种花纹的衣裳,都难免像个热情奔放的西亚少女。
她蘸了螺子黛,在我眉端描了描,镜子里,我的眉形便俏丽飞扬了许多。她笑道:“我知你不喜铅粉、花子,就只画画眉罢。”又在我眉间扑了些黄粉,作为额黄。我惊叫道:“太多了!”
还没来得及细看镜里丫头身子小姐妆扮的人,崔瑶已经换了衣裳出来了。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随手又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钗子,斜插入我双鬟之下的发间,钗头两颗柔润的明珠登时为毫无点缀、一色漆黑的头发增色不少。镜中的女郎乌发雪肤,清眉秀目,双鬟望仙髻婉媚可喜,纤细的腰身被罗裙衬得颇为可人。我知道我美,却不知我在崔瑶的手下可以变得这么美。
崔瑶颔首,微微笑道:“如梦,叫你阿耶套车。”“去哪里?”我惶惶地问,没得到任何回答。
今日原是官员们的旬休日,而且炎夏之际,长安的人们最爱往城南去——城南地势较高,清凉去处多,人们或于乐游原上登高望远,或入终南山饮泉听风,城中车马比寻常多些,路况不太好。但王家的车夫驾车相当平稳迅捷,行进很快。崔瑶阖着眼,向左倚着车帷,始终不大说话。我侧着身子,生怕弄坏了这身我肯定赔不起的衣裳,也怕碰乱了漂亮的发型。我有意掀起车帷看看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去,可是惟一一面透光的车壁和帷幕被她倚着,我两眼一抹黑,静听车厢外的声音。王维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很有节奏感,而身旁女子的呼吸,也是这样舒缓而有规律,使人平静。这到底是怎样的夫妻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