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会听见那个人的诗传唱于闾巷之间,或许还能在某些宴会上与他相逢,看一眼他鬓边是否又添了白发。除此之外,我只能以想象来勾勒他的辋川别业,只能在梦境中经历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景,从歌儿舞女的口中,听到他的新诗旧句。
不过,我们同样活在长安,我们也将同样死在长安。
这是我唯一感到幸运的一点。想通了这一点,这座春明门,也就没有那么让我害怕了。我重又坐下,心中有踏实的绝望,和绝望的踏实。
李适之笑道:“卿回到长安,心绪好了许多哩。”
我点头,没有说话。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叹气道:“可是回了长安后,卿为我新妇,便要与人交游了。”
我不是真正的高贵裴家女儿,对于那些场合,我既不耐烦,也没有应对的能力,闻言不由拧紧了眉头:在幽州时,我的工作任务只包括应付他一个人,回了西京,又多了敷衍外人这一项内容。
他想了想,说:“也不打紧。以我如今的官阶,除了牛左相家、李右相家与几位尚书家的女眷,并几个内命妇、宗室女,你也不须敷衍什么人。辛苦你了……其实我也不想回来的。一旦回来,我便有好些日子不能常常见你了。”
我回到裴府,与裴公和裴夫人相见,各种流泪感叹,也不必尽言。
没过几日,就有数道名帖递到我面前。其中一张泥金帖子带着降真香的气息,来自一位我万万拒绝不得的贵人。裴夫人说,我与李适之的事传开后,玉真公主对我起了极大的兴趣,直呼想要一见这位倾倒当朝亚相的女郎。
我捏着那张帖子发呆。公主会不会记得,当年这个女郎也曾有幸列席她的宴会,写了“天地无情山泽老,白云岂为寄相思”的句子,直诉对她宴会中一位才子的倾慕?
这日李适之破例早早离开官署,驱马到了裴家,接我一同前往长安城西北的玉真观。
唐睿宗在位时,下令为他入道的两个女儿各起了一座道观。二观皆在辅兴坊,以二位公主的封号为名,叫作金仙观和玉真观。二观过于宏丽,且建造时每每夺取民宅用地,一时引起不少臣子的反对声,然而睿宗爱女之心甚笃,到底还是将这两座道观建成了。
玉真观本是工部尚书窦诞的旧宅,经重修之后,更是琳宫金刹,凤楼鸾阁。我记得,当年初来时,我像是进了大观园似的,满心新奇,四处偷看。当然了,我偷看得最多的……是曾经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
“怎么了?咬着嘴唇作什么?”
我一瞬间微微怔忡。是了,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此刻走在我旁边的这个男子。
“只是有些累。”我摇头。
“卿吃一二杯酒,便早早退席罢。公主若要说什么,自有我担着。”
我闻言,心中毕竟也有几分感动,笑了:“我怎能什么都要你来担?”
他夸口道:“贵主是贵主,但也是我的再从姊,不会苛待于我。”
——再从兄、再从姊指的是与自己有共同的曾祖而年长于己的人。他和公主,的确拥有同一位曾祖父,也就是太宗皇帝李世民。
说话间,已到了公主设下宴席的正堂。公主坐在堂中,笑道:“李二郎,你们也真是情投意合,有说不尽的话呐。怎么,在我观里这么短短一段路,还要彼此扶持吗?”
我不敢细看公主容颜,只是一瞥之间,便觉公主竟似分毫未老。她一身绣着如意云纹的浅蓝道袍,姿态潇洒,仍是十年前那个高贵女郎的模样。
李适之含笑道:“贵主尊荣,宫观占地广阔。我家的小娘子身子弱,一路走来未免疲累,我自当相扶相携。”在座的贵妇们都笑了,公主也忍俊不禁:“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反而像初娶新妇的少年人一般?快快成婚罢,我等着瞧,瞧你还能做出什么痴傻事体。”
另一位和公主年纪相仿的贵妇笑道:“小娘子生就一副好姿容,我见犹怜,难怪李尚书爱宠如是。”
“娘子此言差矣!我家的小娘子除了姿容,更有无数的好处。”李适之说。
贵妇扑哧一笑:“我劝李尚书快去与男子们喝酒,休为你家的小娘子出头了。不然,今日列席的女眷们,只怕不肯饶了她。”
贵妇们附和起来。李适之顶着她们的目光和言语,硬是多嘱咐了两句:“卿若要寻我,只管叫侍女来。”我窘迫得几乎是求着他赶紧走,他才走了。
这下我可是处在风暴中心了。贵妇们不停问我,我和他是如何相遇的,又促狭地暗示,我与他在幽州相处两年,只怕也做了不少亲昵逾矩之事。我骨子里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人,如何吃得消她们这般打趣。且她们的打趣,都是极文雅且意味深远的。我状况好的时候,尚且难以应对,何况现在呢。勉强捱了半个时辰,我便借口更衣,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