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酒的眼睛倏地就热了。
羡安的目光缓缓回到她身上:“你不知道吧,竺宴他,他小时候经常来这里,他来求我回去,或者,让他留下,他想和我在一起。可我从未答应过他,我总是一次次冷漠地将他赶出去。”
天酒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眨去眼睛里的热意。
其实她知道,她看见过。
“他自小就独自住在扶光殿,灵根也被我封印了一半,使他空有一身睥睨天地的灵赋,修行却总是力不从心,又因为我那仅泄露了一半的预言,总是被其他神族欺负。他经常受伤,但他从不会带着伤来见我。”羡安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天酒轻轻点了点头:“他总是觉得,男子要足够强大,要保护身边的人,要有为想保护的人承担一切的能力。”
羡安宽慰地笑了笑:“你瞧,我生的儿子,从小就这么有担当。”
“可是有一次,他却满身伤痕昏倒在我殿外。”羡安抬起老迈的手指,朝外面指了指,“就是你刚才站的那个位置。”
羡安说到这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一滴眼泪安静地顺着她的眼角流下:“那是唯一一次,他如此孱弱地出现在我面前,也是他最后一次来求我回心转意。你知道,那一次,他对我说什么了吗?”
天酒红着眼睛,轻轻摇头。
“他说,他不懂我为何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讨母亲的欢心。神域中人都不喜欢他,大抵是不肯教他的。所以他想来想去,去了一趟人界,去学习如何为人子,如何让母亲喜欢。”羡安说到这里,抬手盖住脸,哽咽的嗓音从她的指缝间传出,“他在人界逗留数月,最终挑选了一家猎户。猎户家算不得有钱,家徒四壁,勉强维持生计,唯夫妻俩有一个儿子,极尽疼爱,他心中十分羡慕,便假作擅弓箭的流浪儿,留在了他们家。他帮他们家打猎、劈柴、挑水,以换取留在他们家,同他们的儿子学习如何讨父母的喜欢。”
天酒眼角浸出水光。
父母爱子原就是本能,哪里需要他小小年纪那样去学?
当年的他,独自流落人界,心中该是怎样的苦涩?
“后来呢?”天酒哑声问,“那家猎户,待他可好?”
“他那个命,哪里有什么后来?”羡安自嘲道,“连他的亲生母亲都抛弃了他,还能指望下界一对陌生的凡人夫妇不成?不过一开始也是好的,他帮他们猎了许多珍贵的猎物,又替他们干完了所有的活,投桃报李,他应当也在凡界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凡人夫妇的儿子不干了,年纪不大的孩子最易争宠,他怕竺宴抢了他的父母,便弄了些伤痕在身上,污蔑是竺宴打他,还污蔑竺宴给他下老鼠药,想要药死他。凡人夫妇终究也只是凡人,舐犊情深,当即便将竺宴拳打脚踢了一顿,赶了出去。”
天酒攥了攥手心:“他那一身伤,便是这样来的?”
羡安点点头:“他就连承受着凡人夫妇的虐打时也在观察那家的儿子。后来他带着伤来见我,对我说,在凡间,父母最见不得孩子伤、孩子痛,往往孩子只是得了一个最寻常的风寒,父母便恨不得以身代之,那家儿子不过是在身上弄了点虚假不堪的皮外伤,平日里温和善良的猎户夫妇便立刻失去了理智,想要活生生打死他。而他,为何都伤成那样了,却还是无法让我多看他一眼?”
天酒问:“你如何回答的他?”
羡安:“我说,你与他们不同,你不会死。”
天酒:“在你心中,是不是只要不死,就可以任意伤害?只要不死,伤得千疮百孔也无所谓?”
羡安:“是。”
羡安问:“竺宴灰飞烟灭之时,你痛吗?神帝陨灭之时,我的痛丝毫不比你少,所以那时对我而言,确实只要竺宴活着就好。让他早早看尽苍生的绝情寡恩,更好。他生来不欠谁,甚至是我,将来便不必为谁付出,也不必为谁殒命。”
天酒别开头。
羡安长叹一声:“是我错了,我这几万年来都在与宿命对抗,若我早知宿命不可扭转……”
羡安没有说下去,她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滚落。
“竺宴呢?”天酒问,“他现在在哪里?我想带他回去。”
羡安:“那你要问问他,这一次,还肯不肯跟你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