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飞的担心是多余了,比起那一堆竹条和硬纸板制成的房子车马,陆清昶更怕自己的梦。
他怀疑自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不然他的梦里怎么全是炼狱般凄厉的嘶吼?他什么都不记得,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曾杀人放火,不敢记得?
这夜他翻来覆去,合着眼始终没有困意。
不知几时,他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太太是一个勤快爱干净的女人,自打住进这房子的第一天起就狠狠清扫了每处角落,又多多的洒了老鼠药,灭绝了一切耗子来访的可能。
于是异常响动就叫人联想到贼。
他轻轻爬起来,套上鞋子垫脚摸出去,却只看见了小珍站在院内。
“嘘!”
借着月光,他看清小珍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息声的手势,随后他意识到了小珍为什么不睡觉跑来院子里。
下雪了。
温暖的边城竟也会下雪。
小珍极力小声,还是惊动了她的父母,李氏夫妇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了。
李太太嗔怒道:“你这个小坏丫头!白天疯了一天还没有够,半夜又不睡觉。”
小珍吐了吐舌头:“睡了——没睡着,从窗户看到有雪,我就出来看看嘛。妈,你说这儿下雪也会像咱老家一样铺满地吗?明早起来我能不能堆雪人?”
李大飞仰头望着飘落的雪花:“好哇,离家到这儿第一年就下了雪,好兆头!瑞雪,今年咱们的日子一定红火。”
小珍顺着她爸爸的话道:“瑞雪兆丰年,是下雪了就会有福气的意思吧?那一定是因为阿福来咱家了。”
李大飞哈哈大笑:“对!”
天上落雪,地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陆清昶高瘦的身影隐在夜色当中,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里有多少往事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那哪是单用来凑成吉祥话的字眼?他一生的热望都在那两个字上了。
他有一瞬间想要朝北疯跑,把夜阑人静和怒江的水通通甩在身后,他想回瑞雪身边再呆五十年,他会带着老花镜给一辈子都要漂亮的小老太太染头发。
可是他不能。
在最后一战中红眼的不止同胞,扛着膏药旗的敌寇也是一样又恐惧又疯狂,有个子弹耗尽了的日本兵紧握着枪托从背后冲上来试图砸碎他的后脑勺。
今天看来小日本没有成功,他的头骨还切实完整着,只留下一道七八公分长的伤疤。
但当时这一下的打击是可怕的,军医背着每隔一会儿就要呕吐的军长落单了。
在路过某无人的农家时,军医把他药箱里的小钳子拿出来撬锁,偷了百姓的便服给军长换上,期望能通过乔装逃过日军的搜捕——大概是因为偷东西要遭报应,他们撞上了一个日军小分队。
军医只好把军长扔一口麻袋似的推进河里,随后自己也跳下去,赌扫射的子弹会绕开他们击毙水中的石头。
军医下落不明,军长还活着,冰凉的河水缓解他的干渴并馈赠与他肺炎。
陆清昶有时候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体不比恩人糊的纸人健壮多少,哦,对了,他还是一个瘸子。
这意味于大家他是永恒的败将,再无力为国征战。于小家,他除了带兵什么也不会,连卖力谋生都不能够。
他是少年得志的人,让他余生以贩夫走卒的身份去和她做夫妻,他是宁死也不愿意的。
陆清昶嘴角一抽搐,又要笑又要哭,泪随着雪一起无声地砸在地上,开出朵朵冰凉的花。
第68章 各怀烦恼
唐瑞雪虽常年觉得生活无聊无意义,并不爱惜自己,但一旦出现病痛,就又感到了健康的可贵。
金衹天带回一壶汤药让唐瑞雪喝下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竟几个小时都不见人影。
唐瑞雪姿态扭曲地蜷缩在病床上,又熬过了一阵全身哆嗦的打摆子。
金衹天还没有回来,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瞥向床边空空如也的置物架,心想他临走之前也不想着倒杯水放在床头。
好不容易腿脚发软的爬起来走到桌边,摸了摸水壶,却是已经冷掉了。
没办法,唐瑞雪叹了口气,提起水壶走向开水房。
这间医院据说是当地最好的医院,但依然每层楼只有一间开水房。
唐瑞雪站在队伍末端,正抱着双臂出神之际,忽然有只手从背后扯了她一下。
“哎哟我的天爷,太太,真是你啊?”
唐瑞雪一怔,随即惊讶道:“李师长?是李师长吧?”
李云峰嗨了一声,“可不是我吗,这是巧了!太太怎么在这儿?”
李云峰在唐瑞雪印象中一直是个精气神儿十足的爽朗壮汉,比陆清昶更像武人。几年不见他却变得满头花白,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也瘦了许多,虎背熊腰不见了,乍一看几乎像个小老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