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炮般的质问下,我只是侧身冷眼。
“我只知道,我在一刻,你就死不了。”
“呵。”张怀民轻笑一声,用力掰过我的下巴,强硬地逼我正视他。
“要对我拔刀相见的是你,半途而悔的也是你。裴林自小随从我,尚且没有这么出格,很好,你赌赢了。”
我没想过他会给我台阶下,错愕地看着他,张嘴欲言,却嗫嚅半天吐不出一个音节。
他低低地叹息着,顺手解下黑面金织鹤氅,披在了我略显单薄的狐裘袄上。
“天寒得厉害,是我疏漏了,这几日我便布置下去。你先将就着披我的吧。”
说完,又撕开那不菲的锦袍一角,心疼而轻柔地包扎了我血色浸染的双手。
苦涩漫生,我抿了抿唇,不忍道。
“殿下,今日是我意气用事了,这情分,算我欠你的。”
他诧然回首,好笑道。
“钟离,受伤在你,我不该激你,其实你还没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已经应了。”
苦涩一分一秒地扩大,我真是该死,他若真不愿包容我,何苦与我周旋?
况且,他句句属实,他是一呼百应的太子,举瑾国上下都捧不过来的天之骄子。而我,血脉不纯,边事时起,又是苏府按废棋出则大吉的庶女,孑然一身,即便是销声匿迹,恐怕也无人问津。
这样悬殊的地位和权势的对弈,他仍然一笑置之,抵挡所有的流言蜚语,一言不发地收下了明面上身涉苏府的我,哪怕寒了公子圈里不少追随者的心,并与裴林几近平起平坐。
而我呢,知恩图报了吗?忠心可鉴了吗?还是,穿着他从不吝啬的华服,持执他费心打来的钟离刀,反目成仇地,刀指他处呢?
血液无声无息地干涸,洇开绸段,我却浑然不觉。微风鼓浪,水石相搏,有窾坎镗鞳之声,噌吰如钟鼓不绝。
不是风动,不是山动,是我心动。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天地间茫茫,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我们就在这样的雾凇沆砀里,悄然而至。
关山遗世而独立,人烟稀薄,但山川舒展,天高水阔,是浑然天成的露天场地。
我兴冲冲地跳下船,把身后的张怀民一干人骤不及防地晃了个趔趄。
一旁的裴林不经意地扫过张怀民无奈而纵容的笑,心底的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在我看来性情大变的宋睿辰一声不吭注视着我雀跃的背影,嘴角也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全然不顾身后众人的神色各异与自相揣度,满心满眼都是一行字:这是我这短短人生中为数不多感受天地辽阔的年华。
在我看来,盘踞我虚度光阴的洪水猛兽,从来是被压迫后习得的懦弱,而只有我真正能随心所欲地托举起钟离刀,飒飒生风时,再没有人,居高临下地来指点我的归途。
算来十三载旦暮,悟已往之不谏的是桎梏于苏府深宅的慎之又慎,知来者之可追的是破题于苏家武场的逆水行舟,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不过两次重临人间。
一次是徒劳的逃亡,一次是蓄谋的狂妄,现在,是第三次,也是前两次的余音绕梁,念念不忘。
亢奋之下,我抽出钟离刀,刀剑划过头顶,如蛟龙出渊,绝非池中之物。久困在渊中,一日飞腾,往来变化,从今遇祸不成凶。
我冷哼一气,横眉冷对剑刃指,气贯长河地向着芦苇深处的一只孤鸭就纵了出去。噗嗤一声轻响,可怜的野鸭,还没来得及扑棱棱地飞起垂死挣扎一下,刀不血刃,已然气绝。
我敛去狠意,漫步过去,撇去鸭子,轻轻放下了刀,突然抬头朝姗姗来迟的众人笑道。
“还好,漂泊了几日,手还没生,刀也没锈。”
张怀民与裴林对视一眼,都是一笑,裴林难得开口。
“苏兄夙兴夜寐,未曾废止,在下佩服。”
我忙道不敢,躬身作揖。
“裴将军谬赞了,比之您在东宫下的功夫,相形见绌了。”
张怀民忍俊不禁。
“卿还是固执,不可轻改,那就随卿。”
我感激地阖眼深深一拜,夹着刀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宋睿辰旁若无人地跟上我,张怀民和裴林则立在原地,静默目送我越过白茫茫的地平线,半晌后照例不留痕迹地对练去了。
我左一挥刀砍去冷衫上压弯枝头的沉甸甸的积雪,右一横刀扫开因为风过而簌簌落落的一阵碎雪。
久远的撒欢式发泄过后,我疲惫不堪地瘫倒在素洁的雪地里,喟叹着闭上了眼,恨不得在这物我不分的皎洁里长眠。
“既然跟来了,还藏什么,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