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莫名的情绪滚过心头,继而惆怅,声线干哑。
“英宁怎会预料……”
僧人面色淡然,庄重向我一作礼,望进我断壁残垣的眼底心间。
“施主,贫道在此地恭候多时了,师妹她破尘喧嚣,悟性极高,笃定你有朝一日会来寻一个答案。于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我都在替她守候你的到来。”
我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山风吹过经幡,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思及此,我急忙仰头望天,匆忙遮掩伤心之意。
“好,那就麻烦禅师引路了。”
禅师克制地弯了弯眉梢,转身向青山,而修养极好的小姑娘会意向我一合手,快步跟上。
我默不作声地跟随雨渍斑驳,青苔盎然的石阶而上,沿途耳中回旋,皆是僧人转动佛珠的吟诵之声,佛经极轻极淡,落心无痕。
这里的每一个出家人都好似长在神山里的不问世事的高岭之花,而我是个狼狈闯入的外来者,若非曾经为其间最纯淡的一朵挡过一次风雪,又怎会有次机缘,搅扰着这一方净土的清净?
山中方半日,回眸已千年。
对于常年习武的我来说,这点山路算不上什么,但是耳听禅师的念诵声,只觉得此路漫漫,横亘此生悠长。
好梦也好,噩梦也罢,都是会醒的。当清冽的穿堂风向我们柔抚过来,而我们不紧不慢走了一程,终是踏上最高顶平台的空旷所在。
我受感应般抬眼躯干虬结的玉兰木随风摇曳,位于枯木的顶端系着一只剔透的风铃,还坠着一块胡桃木。
雨水侵蚀,生锈声声。
心中忽然生出沧桑与悸动,正思愣间,僧人似是微笑似是感伤地轻语出声。
“那是师妹在施主离山那日亲手系上的,祝念施主往后平淡。”
我心荡漾,神思而往,怔忪间,痴痴为这词而凛然。敬香伏跪世人,多求王权富贵,榜上有名,但是我的英宁她一笑一语,祝我平淡就好。
我命途多舛,得此真挚,足矣。
我随喜赞叹,向僧人清亮却深沉的眸子微微颔首,温温倒影的我,疲于奔命,一身世尘。
僧人衣袍款款随风动,青山之中,一袭灰袍如水墨挥毫而就的山水图卷。
他将我引至禅房跟前,礼貌地驻足,他遵从师妹意愿,含笑示意我独往,他静候于旁。
我鼓足勇气,缓缓推开了看起来上了岁月的木门,吱呀一声,老旧的时光发出叹息般的声响,极淡的香烛味包裹我疲倦的周身,治愈我,救赎我,拥抱我。
我眼睛适应了片刻昏暗的室内环境,这才小心翼翼而心含敬畏地走入其间,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飘动,别样的感慨在心房里微漾。
至今不忘那日我推开禅房所见之人,乖巧娴静,跪坐于草蒲垫上,潜心礼佛,断绝世尘。
青灯古佛,不为来世福泽,低眉顺眼,但求世间亡命人周全。
见我推门,她从容淡雅地回身,佛性的光笼罩全身,我曾气于她早怀决断而不与我说,如今却如被点脉,眼眸微闪,清流遍流周身。
我似乎忽然读懂了她的选择,于是我含着许久不曾流露的纯真笑意择了一处草甸坐下,随意盘起了双腿,闲谈一般,对着虚空打开了话匣,边说边发笑,可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我在佛前讲述了很多她走后我经历的故事,从身处虎穴助张怀民御极九五,到履群臣博弈之约驻地边疆,再到遇见故土母亲挚友的孩子,然后就是那场新的梦魇。
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于是忍俊不禁地抬眼看了一眼始终笑面的佛像,在我眼里,她的魂,还停在这里,这尊佛上,她还未离开。
“庸庸碌碌半生未到,幸福屈指可数,而前半夜的噩梦做完了,下半场也排满了,你说,我在俗世里,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嬉笑之中,讥讽意味萦绕,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幽幽垂头。
“可是在大部分人看来,我实在过于顺风顺水,乃至招摇。在苏家武场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又得太子提携,后承先帝授意,独步天下。”
我仰面,清泪顺消瘦的面颊滑落,滴落在灰尘一层的地上,晃动一尺灰尘。
“可是一次反抗,一次存疑,一次私心为天下人,就使我失了前半生。”
我忍住哽咽,生怕叫屋外的僧人发觉,于是咬住下唇,面色发白道。
“我怎么就一晃神,一无所有,被打回原形了呢?”
我执拗地扬起下巴目视垂眸慈悲笼罩我的佛,认真发问。
“萧遥,你正是勘破了这可悲的世规,选择隐入烟尘的么?是么?”
佛始终慈悲,始终和善,始终专注我一人的叩首,可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