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看人,无非是三层。
第一层看容貌皮相,美人丽色虽然俗气,却是世人都跳不出的魔障;
第二层观风神气度,风神美者贵于皮相美者;
第三层便是待人接物,这一桩要经年累月才验证得出。
裴勉自觉这些年走南闯北,领略过秦淮风月消受得北地胭脂,俊才秀士也见过不知凡几,总不甘就此认服,便平复心跳又去看陆怀云。
陆怀云正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水沾在润泽的唇上,热气从杯中升起,笼在他眼睫眉间。
裴勉转开眼,抬手按住胸口。
说着话到了吃饭的时候,饭菜已经备好,该换座开席。裴勉比陆怀云年纪小,见陆怀云起了身,才从座位上起身跟在陆怀云身后,陆怀云走了两步,腰背挺直,却行动迟缓,右脚使不上力。
这样一个芝风兰仪的绝俗人物,竟是个跛子。
裴勉像是亲眼见着和氏璧摔了一角、骊龙珠划了一道,一时迈不动步子,只盯着陆怀云的那只跛足看。
裴呈见自家小子的无礼行径,立刻拧眉重重咳了一声,裴勉才回神入座。一顿饭裴呈夫妇与陆怀云吃得宾主尽欢,裴勉却食不知味。
吃过饭,又叙了一阵话,陆怀云起身告辞。裴呈晓得外甥初来松江任了推官,是职务交接、院落安置、诸多拜会的忙乱时候,也不留他,拎着儿子一起去送客。
几人走出中堂,一只白鸽从碧空中掠来,小眼珠瞧见裴勉,立刻俯冲直下落在裴勉的手臂上,亲昵地蹭蹭。裴勉怕耽误等在鸽舍计算鸽子归巢时辰的人,将雪衣捉在手里放飞。
陆怀云见这小表弟动作娴熟,问:“这鸽子是表弟养的?胸脯饱满、双腿强壮、羽支如丝,养得真好。"
裴勉听陆怀云这点评也像是爱鸽之人,不由问:“表哥喜欢鸽子吗?"
陆怀云认真想了想,道:“算是喜欢。”
裴勉大喜,赶着道:“那我送表哥一只?刚刚那只好是好,可惜年纪大了,我去另选一只,表哥等等我!”不等陆怀云说话,便冲去了鸽舍。
裴呈旁观儿子要送鸽子给外甥,神情十分一言难尽,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闭口不言。
不消多时,裴勉拎着一个鸽笼又冲回来,鸽笼里果然是只幼鸽。小表弟盛情难却,陆怀云把鸽笼接过道了谢,才告辞离去。
裴呈笑眯眯地看着外甥上马车走远了,把脸一板转向裴勉,斥道:“裴思齐,你这些年当真是野的不知礼仪涵养,看见怀云腿脚不便眼睛都不转了,生怕你表哥不介意自己的腿伤吗?"
裴勉想到表哥的跛足,皱眉反问:“表哥怎么瘸的?我没听说他生了病。”
裴呈也皱起眉,叹息道:“还不是贬官的事情,一封奏疏叫天子一怒,不仅是连降三级,还挨了三十廷杖!怀云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瘸了已算他和锦衣卫指挥使交情够深。”
裴勉隔了半晌才道:“表哥不写奏疏不就好了。”
裴呈瞥了儿子一眼,淡淡道:“那你在江湖上混得一身伤,呆在府里不就好了?这封奏疏总要有人写的,天下之事为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南阳君子,你以为是靠脸得来的名号?是你表哥德行无亏,尽责尽职,问心无愧。"
裴勉沉默了一会,冷酷地对裴呈道:“表哥腿脚不便,在松江又万事不熟,为什么不留他住在府里?既然要就近照拂,最近不就是在家里?让我多和表哥相处开解他,却让表哥在外面住,爹就是这么照拂姑姑的独子?我去和娘说!"说完转身就走。
裴呈本想训儿子一顿,没想到被儿子劈头训了一通,在原地望着裴勉走远的背影,莫名其妙地道:“哈啊?”
第三章
裴勉和裴夫人说了也是白说,陆怀云已购置好了房舍,打扫完毕搬了进去,再折腾他往裴府搬是徒增麻烦。陆怀云从舅舅那里听说后,也只是谢过小表弟的好意,此事就不了了之。
裴勉有心和陆怀云亲近,但总有人快他一步,陆怀云这边吃完同僚的酒宴,那边又有城中名士、缙绅的帖子递到府中。连裴勉那位除了鸽子全无所好的朋友周瑞英,都凑热闹请了陆怀云一请。
陆怀云——赴宴。
待裴勉再与一干好友聚会,众人都说起和陆怀云见面,裴勉听来听去,倒像是自己和表兄说过的话最少。
一群少年挨个把陆怀云赞了一遍,夸得人间少有天上难寻。只有周瑞英道:“是风姿出众的一位君子,只是自持至此,未免辛苦,也辜负风姿。”
裴勉听得一愣,有点恼怒,心想:你才见过我表兄几面,就断得清他是什么人物?
也有人与裴勉一般不服,反驳:“你也不过见了陆推官一面,所见风姿怕不过管中窥豹,就说什么‘辜负风姿’未免不妥。”裴勉连连点头,心道: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