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看着启赭从认生的别扭孩子长成后来的永宣帝,我总是忍不住想,当个皇帝到底有什么好?我自始至终暗自庆幸我爹到底只是个王爷,否则撂不撂挑子姑且不论,后世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昏君肯定有景卫邑一个。连“君子曰”我都想得到:不施仁义,昏聩无能,荒淫迷惑而失礼仪,诚乱亡之君也。
这种想法当然大逆不道。但每每看到启赭那张还颇显稚嫩的憔悴小脸,这个念头都时不时地冒出来。
……这样想来,这个奸王,我委实当得不冤。
风冷,月冷,我也冷得慌。我启了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抬到唇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方才桑落酒的酒意上来了,脸上怪热。
今天是什么日子?十三?十四?
一天的星都暗了,唯独月色亮得利害,溶溶洒在湿漉漉的屋顶上,描了层柔软细银边。我像一块破屋瓦成的精,乱躺在屋顶上,也受了这月色的恩惠,成了一块湿漉漉的破瓦。
在这样的月,这样的风,这样的屋顶上,我又惆怅了。
生在帝王家,难及之幸,万般无奈。
幸而启赭不是我。
他是天生的皇帝,一代明君。他聪明,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渴望掌控。
自亲政以来,更多的张屏进入了朝堂。终于,那次造反以后,王、云两家灰飞烟灭,然思辞官,朝廷里风平浪静数十年。他又委实是个爱民的好皇帝,他在位那些年,政通人和,天下大治。境内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又过了几年,也是一个清秋时节,月亮也很亮,我当时欢喜得如同在风中摇曳的老野花,臭不要脸地正欲搔首弄姿。
我手心里握了托云毓买来的时兴胭脂,乘着夜色飘飘然地去邀请王妃一同到花园里赏月饮酒,自以为浪漫风雅,肯定很能讨她欢心。哪知刚站在王妃门前,犹豫着叩门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门板,便有人匆匆赶来:“王爷,王爷,皇上来了!”
我敲门的手一顿,问道:“他几时来?”
那人道:“就在前厅!”
现在倒好,这门,不敲也得敲。
王妃换好了衣服,和我匆匆赶往前厅。厅里上首那把椅子上,我的好皇侄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我与王妃行了礼,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启赭便让旁人退下,这个旁人,也包括本王的王妃,道:“朕与怀王说几句体己话。”
我目送着王妃心情愉悦脚下生风地离开正厅,心中隐隐作痛。
我那皇侄看我痛心模样,倒是饶有兴味地道:“可是朕来得不巧,搅扰了皇叔美事?”
话虽如此,他的嘴角勾得老高,半点无愧疚之意。我不禁暗自郁闷,不知何时那个乖巧的侄儿竟成了这般样子。
罢,谁让我是他皇叔呢?
我强颜欢笑道:“皇上深夜驾临,臣惶恐尚且来不及,何来搅扰之说?”
他叹气道:“成浚,你我之间,谈什么惶不惶恐。”
我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坐了下来,含笑道:“皇上,你怎么来了?”
他道:“哦,晚膳吃得太多,来承浚这里消消食。”
他消食自有御花园,何苦折腾我这小破园子?我沉痛道:“既然如此,臣便斗胆做一回主人,请皇上在我这破园子里转一转,皇上看如何?”
启赭颔首道:“如此有劳承浚了。”
我引他穿过层层院落,往近水榭行去。侍卫随从得了他的吩咐,只远远地跟着我们。一路走来倒也安静。
启赭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看到什么都新鲜。我这怀王府花园他来了多少次,还总是这样一副模样。
在他第三次盯着那株枯桃树时,我终于忍无可忍道:“皇上,你别老听张屏吓唬人。”
他转过头看我,挑眉一笑道:“成浚以为我在想这个?”
我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不爱听我这样讲话,现下却没和我计较:“有些日子没来,承浚这花园里倒又变了样子。”
我一贯是个懒人,连前厅布置都能多少年不变,哪里还顾得上花园?环视一圈,也未发现有什么不同,只得笑道:“是吗?臣怎么没有发现?”
他也笑道:“倒也没甚大变化。朕只是觉得,这枝条上的彩缎,很是可爱。”
经他一说,我才发现临近四季湖这光秃秃的十几株桃树上,竟都悬结了红粉彩缎,乍看上去怪异得很。
这近水榭,府中除去我,也只有王妃来的勤些,于是我心下了然,向启赭道:“不知臣是否有幸邀请皇上移步水榭,鉴一鉴臣这三月烟花之景。”
启赭含笑道:“九月赏桃花,承浚果然好雅兴。朕便与承浚去见见这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