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是刁老道一身汗出,“臭和尚,我真是看不惯你,做僧不拜佛,行医还出格。”
花和尚缓缓调息,“老道,佛祖成佛时,世上无佛,黄老得道时,世上无道,他们在人世是何滋味,今日我尝过了。”
口中苦涩顿起,刁老道也静下心来,“二十年前乌家僧侣在你寺中修行破戒,你因他罢做方丈。那时我与你吵过,一人成佛,容易,要众人成佛,难矣。”
世人拜神佛,有多少人是要成神佛,有多少人是求神佛成其欲?刁老道看到后者,故而入世,而花和尚是望前者,故而出世。他二人一入一出,才成了对头。
“是我执迷,不愿见世间昏昏。”吐息罢,花和尚就带众僧念起大悲咒。
诵经声绕着群山绵绵不断,一日两日……
“娑婆诃!(1)”大悲咒穿梦而来,击入沉睡的心脏。
梦入多久?乌兰贺不知,醒来的那刻,狗尾巴在脸上晃来晃去,小黄犬朝他脸舔了一通。
他揉了揉眼,只觉睡了好久,迷糊之中红衣乌发直晃,更有刀光尖锐冲下。乌兰贺撑着身朝后大退,刀说落就落,差一点就…
他双腿僵直,浑身直颤,“白骨你干嘛。”
白骨拔刀起,眉眼上挑,青丝垂臂,喜不自胜,“小黑,我终于为你找到割疾术了,正是此地神医所绘。”
乌兰贺彻底醒了。还是这个石头床,还是这个山洞,多么熟悉啊……只是这里多了道士及和尚。
乌兰贺徐徐抬起一根手指,“你们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在……哎,我该在哪里?”
“施主,事儿就这样了,你自求多福。”花和尚合掌弯腰,为他默哀片刻。
“时也,命也。”刁老道拂尘抖下,为他同悲。
“这里针线刀法皆全,虽不知是谁的窝,但我一定治好你。”她一手拿刀,一手握针,跃跃欲试。
乌兰贺跳下石床,拔腿就跑。
白骨快步追出,身后小狗汪汪直追。
看那二人一狗奔在山间,刁老道缓缓擦了心虚的汗,“臭和尚,我们治出问题了。”
“一个入魔,脑子没好。一个嘛,体内三针压痛楚,忘了所有痛苦事。”
“别跑,我好不容易找到救你之法。”群山回音阵阵,皆是那姑娘兴冲冲要去割疾。
白骨持刀追着乌兰贺,小狗追在白骨身后,追出很远很远,它停了,回望山洞。白骨把虎头山也忘了,很多事只有这条小狗知道了。
只有它知道,它穿过石头床旁的狗洞,见到方夫人翻书架,在鞋履来回时,圆塞落到洞口,它以为是好吃的就一口吃下。
它吃下后肚子难受,在洞里睡了会儿,等它醒来又看到两个身影,她们面对面坐着。
一人为另一人止血,问她,“你为何这样。”
因白雪阳在臂上刻上了另一人的名:苏枯清盼望平常。
“我今生亏欠于你,将你之名刻于身,奈何桥头不忘,来世我还你。”
对面人却道,“我今叫阿萍,你叫白雪阳,都不再做过往人。”
她们之间有一段不太久远的过去。
春开时,苏家之女清平,红妆相嫁。婚夜交杯未饮,孤枕三年。盼三年,望得寻常,盼来家母纳妾延嗣。十二月冬,苏女至虎头山待死,殉女德,不寡夫君面。白雪夜,郎君白发至,道是女儿身。
此往昔,阿萍怨怼难消,道不出一句原谅。可岁月间,见虎头山众女子,终怜其苦。在此世,生为女子又生女子是错,而白雪阳自生起不允成错,终不成人。
人间事小狗当然不懂,但小狗趴在洞里听着她们的哀伤。
那日过后,白雪阳就死了。道不尽的伤,都埋在人世。
那日,阿萍用假皮覆去了尸首臂上的字,不愿白骨知晓。
亦在双手刻其名,左手为:方行温川同舟渡,右手为:白城雪落葬阳间。
奈何桥头不相忘,因阿萍还未说出一句,她早原谅她了。
原谅了,皆为女子,到底何错之有?因生为女子。原谅了,此生之痛要去寻谁偿?又是那赋予女子生命的女子。可笑!阿萍戴上手衣蒙上脸,入此轮回仇怨,一去发亦白。
“也许再不会有人记得了,可如来依旧在此。”花和尚走向山下。
花和尚袖中还有本带血的医书,那是他送给白骨的。想来这本医书亦是痛苦,所以白骨不愿记得医书种种。但同样,花和尚再不会用这本医书了,他需要一本新的医书,道尽世间如来。
刁老道紧随在后,“臭和尚,天下昏昏(2),就是昭昭(3),你独昭昭,就是昏昏。”
虎头山上独留墓冢。
僧人已在墓间念了七日大悲咒,那些墓无名独冢,是扶郅公主令兵马所立。七日间金佛成石佛,如来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