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袖中躺着两本话本,悠哉地逆着团云回到客栈,看了眼睡得沉酣的龙可羡,刚刚把话本搁下,要去关窗,却在长街尽头看到了几道身影。
那身悠哉的懒筋便缓缓收了。
“啪嗒!”
豆大的雨珠当顶砸下,溅开时带起了零星的土粒,紧接着天地轰然作响,暴雨倾盆而下,这座海上小镇的碧蓝镶边瞬间沉于晦暗。
迟昀踩着雨脚进到客栈,他来得仓促,却不见狼狈,还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天青蓝,还是地崩山摧于眼前都不会乱一丝的面色。
厉天点起油灯,关了门窗,上过两盏清茶,他们把这间客栈包了七日,此时大堂里没有旁人,灯影孱弱,微微地吐着昏光。
阿勒摇着折扇,笑起来有点邪性:“闯风沐雨而来,我好生感动。”
迟昀往他折扇上看了眼,不咸不淡说:“不要拘泥于口舌,洒两滴泪来开开眼。”
阿勒反手往上指:“巧了,今日苍天代我释情。”
迟昀应道:“所以恨不能将我淋个透湿吗?”
阿勒哈哈笑了两声:“话说透就没意思了,说吧,有什么事需你亲自跑一趟。”
“在这说?”迟昀环顾四周,“你倒不讲究。”
“楼上不方便,”阿勒摇了摇扇,眼角折出点招人的弧度,“世子就在大堂将就将就吧。”
迟昀停顿片刻,意识到什么,淡声道:“畜生。”
“ 过奖,”阿勒根本收不住这得意劲儿,“养媳妇儿和养妹妹还是不同的,我如今方才咂摸出点意思,日后大成,可以著书立论予你参详。”
雨势密集,一波一波地打得门窗啪啪作响,孱弱的灯影忽然晃了晃,阿勒往墙边看去,龙可羡揉着眼睛站在楼梯口,问:“什么,书?”
“什么书?”阿勒矢口否认,“没有书,这大雨日,下来做什么?”
迟昀瞥他一眼,眼神微妙,搁着俩字:出息。
龙可羡挪着脚步,坐到阿勒边上,眼睛直往迟昀身上瞟,瞟完又一个劲儿看门口,满脸搁着失望:“玉镜没有来吗?”
阿勒立即还以颜色,淡淡瞥回去。
迟昀面色淡漠,道:“玉镜偶感风寒,在府里将养。”
阿勒半笑不笑:“寻常人对自己小娘都这般直呼其名么?”
迟昀四两拨千斤地回击:“二姑娘也时时刻刻唤你兄长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正在埋头挑果子吃,闻言以为被点了名,老老实实道:“没有,他总让我唤他阿勒……”
迟昀微讽:“五十步笑百步。”阿勒不以为然:“胜之毫厘也是胜。”
迟昀徐徐地呷了口茶,看着龙可羡:“胜之不武,趁人之危。”
后一句说得重,点的是一派懵懂的龙可羡。
阿勒眼里蓄着风暴,语气越发温和:“这四个字我还给你,还给你府上‘偶感风寒,半步不得出府’的小娘。”
窗外狂风暴雨席天卷地,屋内唇枪舌剑明暗交锋。
龙可羡半点也察觉不到二人之间的火药味儿,她竖着耳朵呢,小声地插了句话:“玉镜病得很重吗?你没有带玉镜看大夫吗?”
龙可羡见过玉镜几面。
第一次见面,她形容狼狈,面颊沾着星点血渍,正从恶徒身旁站起来。月色凉凉的,宛如流动的水银,她起得很慢,伸指摸了摸脸,把那血珠拉长,让淡漠的脸色漾出一股妖异,而玉镜看着指头那点红,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高兴,随后轻轻地丢掉了匕首。
是从那夜起,龙可羡看到月亮,再想到玉镜,便会觉得月色也浮出了妖异的红。
后来再见,她总是很温柔的,挽着宽宽的袖袍,说话轻声细语,看一眼过来,龙可羡就觉得整颗心都泡进了糖水缸里。
龙可羡对女孩儿的喜爱,都或多或少来自于对龙清宁的移情,也因为知道她们不是龙清宁,故而喜欢都是有度的,譬如明懿,譬如学堂里的姐姐,玉镜总是不一样的,她有种让人搁不下的本事。
迟昀神色稍缓,他近来疲乏,才会让哥舒三言两语的挑起了火气,他应着龙可羡,揉了下眉心,说:“只是风寒,二姑娘不要担心。”
龙可羡心里挂着事,含糊地点头,吃过茶,就蹬蹬蹬地上了楼,刷啦啦地写了一长票单子,交给厉天,让他置办好,遣船送去镇南王府。
迟昀和阿勒讲的是两边海域交界处聚势的海寇,二人谈完已是入夜,迟昀踏云而来,冒雨而走。
阿勒推门进屋时,雨势稍缓,他一眼就瞧见了窗下的小脑袋。
“看什么呢,头都要埋进去了。”阿勒从后边弹了一记龙可羡头顶的珠花。
龙可羡看得如痴如醉,没留心周遭动静,被一弹,吓得手里书哗啦落地,未及答话,阿勒凑近一瞧,正是他今日上街买的话本子!